《那山那水》 柒 一根竹子半爿天
2017年10月25日 16:36 《那山那水》 何建明
“那个时候,安吉的生态文明建设已经有了一些效果,全县上下经过几届县委班子和政府的不断努力探索,认识和行动上基本达到了统一,实际工作的部署与推进上也是得力的,但也确实遇到了想象不到的压力。比如,为了确保安吉的生态,我们关掉了一批造纸厂等污染企业,辞退了相当一批引进和合资的不符合生态要求的项目。那个时候全国县域经济主要看工业生产和GDP,由于安吉的发展重心放到了生态建设和文明建设上,结果GDP和财政收入下降得比较厉害,县里主要领导到上面开会或汇报工作时就非常狼狈,在经济发展上没有话语权,提拔任用也受到极大影响。早期抓生态建设的安吉领导是承受了很大压力的,现在回过头再看看当时县里的那些领导同志,真是觉得他们那种敢于担当、勇于挺身而出、坚持走‘生态立县’之路的精神极其可贵。安吉有今天,与他们的历史性功劳分不开。”前后在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岗位上工作了十来年的赵德清以见证者的身份这样说。
此时,一同前来的安吉县委宣传部陈旭华部长催促道:“赵书记,你得把怎么将李安引到安吉的事好好讲给何作家听听。”
赵德清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重要经历”讲述:“1998—1999年时,我在港口乡当党委书记,搞了安吉第一个旅游景区—中国大竹海,并连续搞了两届生态文化节。搞第三届的时候,听我一个同学说导演李安准备在杭州拍一部武打片,还要冲刺什么奥斯卡奖,说里面的武打场面要到杭州的九溪景区的竹林里拍。一听李安要到竹林里拍戏,我就心头动了一下:如果能把李安拉到安吉拍这部电影就好了,可以好好宣传一下我们安吉的竹海了!我的私心一下就膨胀起来了!我悄悄问同学:有没有可能让李安到我们安吉看看,说不准他就喜欢上了我们的竹海。同学笑笑,说:那就试试啰!还添了一句:好导演对好景致特别在乎。我一听赶紧说:那你无论如何想办法把这个关系接上。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李安手下的工作人员便来到了安吉;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的副导演来了;再过十几天,李安亲自来了。那天我特别激动和紧张,跟在李安身边陪他看我们的竹海。哪知他才看了十来分钟,就朝助手一挥手说:走吧!我一看这情形,心都凉了!这可怎么办?我心里苦啊,赶紧上前拉住李安,有些乞求似地说:李导,您是大导演,您得说一句话,我们安吉的竹海到底哪个地方您不中意,我们可以帮助您解决,您尽管说出来。谁知李安回头深深地看着我,说:还有什么说的,就这么定了!过些日子我们过来拍!”
“哈哈……”没等赵德清说完,我们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看看人家大导演的风度!”众人七嘴八舌议论道。
“确实。”赵德清摆摆手,继续说,“后来李导他们在安吉共拍了二十二天。周润发、章子怡、杨紫琼等演员都来了。李导拍得很顺利,临走时他的助手跟我算账,说按规矩,他们用我们的场地,要付酬金,说给我们六十万元。在当时,对一个乡来说,六十万差不多是我们一年的财政收入,而且我当时主政的港口乡的财政已经负债两百多万元!李安的这六十万元等于是‘救命钱’呀!”
“还不赶紧多要点呀!”有人插话,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多要点!至少要他一百万、二百万的!”
赵德清笑而不语,摆摆手,又摇摇头。“最初一刻,我跟你们想的一样,但一转眼立即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回头我跟李安的助手说:谢谢你们的好意,这六十万元不要了!人家觉得奇怪,问为什么?是不是钱给少了?我赶紧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能不能将这钱变成你们电影片尾的协拍者名单上的一句话:安吉县政府和拍摄地安吉大竹海……当时我说这话时心里十分忐忑,怕他们拒绝。哪知人家哈哈一笑,一口就答应了!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卧虎藏龙》得了奥斯卡奖,我们安吉竹海就出名了……”
“我没说错吧,赵书记是李安导演的‘导演’!”宣传部陈部长很真诚地赞扬道。
在场的人齐声为赵德清这位曾为安吉“大竹海”作出特殊贡献的幕后“导演”表示深深的敬意。事实上,安吉的绿水青山能够变成今天如此美丽,与安吉一届又一届领导的心血、智慧以及敢于担当的精神有着直接的关系,没有他们无私无畏的贡献和扑心扑肝的努力,安吉的美丽也许仍在“深闺”藏着,或者被彻底毁“容”了。不是吗?这样的事件与事例在中国并不少见。即使与安吉毗邻的那些江南名县名市,曾经也是名噪千秋的“好江南”,但由于过度地倾力在GDP上,如今不得不拿出百亿千亿元来重新收拾被严重污染的水系与土地,可那些彻底丧失自我调节能力的土地和湖泊仍然无法从污染或死亡中苏醒过来……这也是让我今天格外喜欢安吉这个地方的原因。
每每这个时候,当我再次举目一片片郁郁葱葱、随风荡漾的安吉竹海时,心潮就会变得澎湃与复杂:如果我的江南故乡,如今都能像安吉一样山清水秀,地美村丽,该有多好啊!你那千千万万奋斗一生的游子们,在老了和死去前回归故里时,将会是怎样的安慰与安然!
安吉安吉,安且吉兮,吉兮……
记得到余村的第二天,采访完村里的老支书胡加仁后,他便与俞小平等其他几位村民,带我来到当年他们工作的窑矿旧址,给我讲述他们在习近平总书记“两山”重要思想发表前后十几年的亲身感受。
旧窑矿址在余村的南边,需要绕过村前的那座青山,再沿一条石子路向山的深处走十来里路。我们很快就到达了一个小水库,它在当年是余村作物灌溉和生活饮用的水源。在开矿烧窑的岁月里,这个水库曾经极度污染,余村人深受其苦;现在这水库是村里的备用水源,而且由于水质特别干净、清蓝,阳光下宛如一面镜子,小山村的历史也因此尽收其眼。
“水库的变迁,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我们余村从传统农业、到工农并举,再到绿水青山的美丽乡村建设之路。”老支书胡加仁的一句话总结得非常到位。
“这就是以前我们村里的矿窑—冷水洞石矿,”胡加仁指着快被丛草与竹子遮蔽的两口破落的窑井,说,“当年这里很热闹,天天炮声隆隆,烟雾弥漫,全村主要壮劳力都在这里干活,每天三班倒……”看得出,胡加仁对这里充满复杂的感情。
“窑矿一开始我就来了,先是当点炮手,后来当烧窑工,最后当矿长……无论干什么,都是每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你想想,当点炮手,就是开山爆破。村里什么都没有,弄点火药,再在石头上凿几个洞,把火药放进去,然后用点火棒一点,就赶紧拼命地躲起来……轰隆轰隆地几响过后,漫山遍野的飞石乱滚,弄不好就砸在头上!遇上哑炮,你点炮手就得去看呀!这危险到底有多大,完全是听天由命啊!”
胡加仁说着说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我相信,当年开矿烧窑的一幕幕情景,让这位外表刚强的村干部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有许多悲切。
“窑工确实不好当,你得掌握温度,早晚都要测温。有几次窑温失控,矿石塌下,整个窑穴倾塌,那半生半熟的石头就崩裂开来,烧得满山湾的石头都溶化了。”老支书说。
“有没有烫伤人呀?”我急切地问。
“还用问……”胡加仁的答话像大山在低泣。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俞小平说:“我小时候,耳朵边尽是大人的叮嘱,说听到山上的哨子声就赶紧回家。因为那哨子一响,就是要炸山开炮了……”他用手做了个姿势,说:“我和伙伴们经常在对面山上的竹林里玩,一听到哨子声,就拼命地往家里奔。有时候跑得慢一点,就听身边呼呼的石头飞过来,那石块大得像篮球一样,砸在跟腿一样粗的毛竹上,那竹子一下子就烂了!我们回头看见,吓得腿都走不动了……”
“那个时候,你们余村的孩子真不易啊!”我想象着小时候的俞小平们在竹林里听到矿山上的哨子声后惊恐万状、抱头逃命的一幕,是何等的危险与悲怆!为了活命,为了孩子能上学,为了老人能治病,改革开放初期的安吉人与全国其他地方的人民一样,经受了无数辛酸与艰难的岁月。
那时,余村竹林“生不如死”,新嫩的笋节刚刚探出地面,被飞石一击,就结束了生命。可比起它们的“父母”这又算得了什么!每一次炸山,就意味着一批竹子被撕劈砸断而躺下,直到腐烂……
那时,余村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在矿山工作被压死或炸伤,就连躲在家里也会被厚厚的烟尘呛得喘不过气来……
“复杂啊,我们对矿山、对水泥厂,是又爱又恨。爱,是因为它能给贫困的村民弄点钱来;恨,是刚弄到手的钱不是花在了医院,就是害怕明天不知什么横祸又要降临。”胡加仁对天长叹三声后说。
“终于有一天大家有点觉悟了,知道不能再靠开矿、开水泥厂这些污染企业赚点钱去换山秃、水污、人病的局面。尤其是习近平书记来余村对我们说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后,我们就彻底吃了定心丸,更加坚决、坚定地关掉矿山、水泥厂这样的污染企业,重新恢复绿水青山,走发展生态经济和经济生态并行的道路。十几年来,我们一直沿着习近平总书记指引的路走到现在,越来越感到这条路走对了。现在,我们准备把这个矿山旧址改造成矿山公园,让游客到这儿体会一下我们余村的今昔对比……”老支书指着矿窑前的一片正在施工的空地自豪地说。
这时,一道夕阳照射过来,霞光沐浴下的矿山旧址,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我凝视着“矿山公园”四个字,忽然有个灵感冒了出来:“支书,习近平总书记的‘两山’重要思想是在你们这儿发布的,十几年来,余村的巨变最有力地证明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所以我建议:把‘矿山公园’还是改为‘矿山遗址’!这样,可以让一代又一代人从余村的历史变迁中真切地感悟到习近平‘两山’重要思想的英明与真谛!”
“好啊!这一改,意味就大不一样了!”胡加仁连声称道。
“太好了!”俞小平和众人也频频点头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