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吉先生二三事
2017年03月07日 17:00 旗书网 慢卷狂澜
央视的文艺清流中国诗词大会播出后,能吟唱诗经、模写唐诗宋词的朋友,刷红微信圈。物极必反。1917年胡适领衔的白话文运动兴起,白话施行,文言云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骈文之不讲也久矣。100年后的今天,古调又复弹,康震在诗词大会上吟诵的自创诗不讲平仄,究竟是不是打油诗?狡黠、机巧、智慧又充满硝烟的争论纷起。我想,我们从小在应试教育下一路走来,多数只能熟读背诵,或者诌几句打油诗,自己能写骈文或者七言五律的,极少。
我的导师、原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允吉先生深谙此道。78岁的陈先生已迈入学问界为数不多的老先生之列,1957年进入复旦中文系学习后毕业留校至今,上世纪下半叶,复旦大学中文系集结了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刘大杰、蒋天枢、赵景深等一大批名师,他都与之共过事。其治学历史悠长,治唐诗而溯先秦,精佛学而涉百家,通义理,长考据。出过多种煌煌大部头学术专著,晚年喜好小品文章了。半个月前,收到他从沪上寄来的小札《芸窗小缀》,算是洒落人间10余年的碎金片羽,只有薄薄5万字,多为骈文,是给友朋或学生专著写的序,纸短情长、学问深邃。作为执掌两任的复旦中文系教头,他广受爱戴,视生如子,鲜有师生和他红脸的。我有幸聆听过一学年《中国古代文学史》,毕业后收到过他签名的学术著作二三本,我承认我看不懂他的书,什么“昼校唐书,旁叩菩提”,不查字典我一小时读不了一页,但我喜欢和他聊天。
印象中他见人就笑咪咪的,不胖不瘦的长寿相,自然卷的头发只薄薄覆盖了后脑勺,露出智慧的前额,一点都不“冬烘”,或者“掉书袋”。犹记得上课时听他用苍凉之音高唱李白《将近酒》,以及如瑜珈老师一样唱念悠悠梵音,底气铿锵,真的被震住了……
收到先生的新书,打电话过去问候,顺便问候他收养的流浪猫。他说:不养猫了。
上次相见,还是10年前,我们毕业20年同学会。电话里的声音,仍然中气十足,知道他仍住在复旦老宿舍,书中称“云在水流寓所”,过着水一样自在的生活。他对浙江学界朋辈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逸事如数家珍,也对我们这班毕业25年的同学工作去向、家庭近况知道得比我还多:
“你们班级很多同学都当官了呀,大抵还是与本专业相去不远。”
“吴熊和、姜亮夫、徐步奎这一辈撑起老杭大人文学科半壁江山,吴熊和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学术传人,2008年,我到杭州参加博士生毕业答辩,到吴老师家,就在你们单位旁边,一下子没有你的电话,错过相会了。吴老师带瘤生存了10多年,走的时候快80岁了……现在浙江大学的文科中坚力量是张涌泉这一代了,我相交的长辈、同辈走得差不多了。”
听闻此言,我很惭愧,沪杭如此之近,却与他有10年睽违。30年前,我们下课后,不知不觉就会逛到他家。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不像今天的大学城,一到晚上就是空城,学生想单独见老师一面,得预约。我们老师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宿舍,平时打饭、买菜、等公交车都能碰上,有事了,抬脚就去敲他们门,而不要什么捎上礼物等顾忌(寒暑假从老家带点土特产除外),谈心解疙瘩外,到了饭点就蹭饭,下课后去则有下午点心。听陈先生讲中文系名师的逸事,以及师母捧出的茶点之丰富,都是我们喜欢去他家客厅闲坐的动力,素墙素地,让人很放松。只可惜少年懵懂,他说的许多中文系名家之梗,当年都没有记下。如果我有心,听听允吉先生的“壁角”,也可以仿李辉写一组“复旦的老先生们”了。
陈先生善于和学生打成一片,不仅是因为没有师长架子,更因为他是我们的精神导师。1991年我们毕业那年,许多同学都很茫然,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什么是好工作?我也上门找他倾诉,留上海还是回家乡?他给我分析,因为和男友关系稳定,他劝我回杭州,主动提出为我写推荐信给实习单位。一书抵万金,让我顺利敲开职业之门。
我的一位室友,找工作没头绪,好不容易找到老家的省会城市一家国企,就心慌慌去签约。陈先生一直觉得可惜,曾建议她考研,说她是我们班上难得有做学问慧根的,而且直言她散淡的个性不适合在企业做事。但女生还是去了。一年后,工作并不顺遂,与企业文化不相融。陈先生力荐她在当地一所211大学考研,读到女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现成为术业有专攻、数百弟子相随的女教授了。她感恩先生的斡旋,在关键节点上的有力助推,要不然,今天她就是一位抱怨不迭、索然寡味的企业女干事。
我班上另一位女生,工作多年后,得了忧郁症,小家庭面临解体,她妈妈没辙了,兜兜转转找到陈先生,请他出面和女儿交心。陈先生把许多业余时间都赔进去了,一个离校多年的学生的身心健康,陈先生以一位佛学家的慈悲心待之,力挽狂澜于将顷,其诚可感!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是迁延不愈,她抗拒与任何人的交流,离开了班级微信群。
复旦中文系的老先生普遍在传统文化和艺术上有很好的修养,他们的爱好包括旧体诗词、新诗、书法、绘画、戏曲、医道等,陈先生爱好也多,但最为学生推崇的,是他的“爱生如子”。惟先生之律己甚严,律人却宽,他不以成见论人,对别人的过失总抱着一种宽谅和理解的态度,有知人之鉴,这与陈先生阅书阅世阅人无数有关,在他人处境窘绌时伸手相助,这种长者风度赢得了历届学生子的尊敬。
“这本《芸窗小缀》是我散落的30多篇序和应和之作,原来只想内部刊印,因为有朋友反映是用骈文创作,看得吃力,不太卖得掉。后来贺圣遂介绍给了海豚出版社,我给他们增加了负担。但听编辑说最近又在动销了,难道是因为看不懂,反而激发了读者一探究竟的购买冲动?”陈先生真是个老顽童!
老师的书,我会读一辈子的,对我而言,带着他的体温,见字如晤,暖融融的。
李辉在一篇访谈中提及,以前在复旦中文系就读的时候,每个星期总要去贾植芳先生家几次,聊天,蹭饭。所以贾植芳的日记里有很多“李辉今天来吃饭”。李辉后来说:“贾先生是我们做学问最早的引路人。”
我没有李辉之才,但有他同样的感悟。因为慧根浅,我没能成为允吉先生门下走狗,但他是我人生的精神导师。
时间如此流过,先生的风范,温暖于心。
《芸窗小缀》
2016年5月
作者 陈允吉
海豚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