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片快评|水墨画与范伟的脸——评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
2017年12月06日 17:00 旗书网 翟业军
罗兰·巴特说,嘉宝的脸是一种理念,赫本的脸是一种事件,我则要说,“脑袋大脖子粗”的范伟的脸是一张天成的喜剧之脸。
范伟的脸以其特有的多肉、浑圆、无褶,堆积出百样诚恳、千种热情,只要这张脸冲你笑了、就要开口说话了,你就必然福至心灵、未卜先知:“没有问题,绝对的”;但他那比表情始终要慢上一两拍的结巴的语言以及眼神中一目了然的空空荡荡,一下子戳穿这个温煦的气泡,他就是一个诚恳的虚无、热情的零点,一如世界本身。
从这个意义上说,范伟的脸正是世界的一个隐喻。这个隐喻不是一次由表及里、抽丝剥笋的探究,而是一种瞬间、通盘的揭示;没有由能指与所指、现象与本质所区隔开来的深度,而是在无意义的碎片间轻快、愚蠢、淫荡地滑动——轻快、愚蠢和淫荡本身都不是喜剧,轻快到愚蠢、淫荡才是喜剧。这张喜剧之脸的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就是Mr. No Problem。
你可能被“不成问题”先生气得牙痒,恨不得揍他一顿,但你还是跟灌了迷魂汤一样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烟、仰脖喝下他敬的酒,你挥出去的一拳击中了你自己,闷、钝、重的一拳——不绝望、不疼痛,哪来喜剧?喜剧之刃真是锋利啊,它轻轻拉开你的肌肤,让你觉出根本性的疼痛和寒意。
而想要把喜剧之刃锻打得吹毛立断的话,必须绝对的扁平化甚至卡通化,以至于喜剧人物就应该是一个名词、一个概念,或者是一张脸,比如范伟的脸。这样的人物拒绝立体,你能想象吉诃德先生拥有一个丰富、错综的内心世界?也无需“成长”,华威先生仿佛生来就穿梭于各大会场,发表着高屋建瓴的废话。
1962年生的范伟演过那么多喜剧角色,但都不算数的,他一直等待着,等待一场关于他的脸的命名,等待与1943年的《不成问题的问题》的相遇,直至2016年,梅峰导演的巧手把他和它牵到了一处,他要被创造了,他的脸就是Mr. No Problem,这张脸应该是跟卓别林、憨豆的脸一样不朽的。但是,太可惜了,这不是一个创造的时刻,这是一项毁灭的工程。
你看,电影一开头就不对么,丁务源沉着到沉重地洗漱、整理,突然跟名伶亮相似的,冲着镜子一拱手,既谦卑又亢奋地叫了一声“三太太”,紧接着就像焰火的熄灭,复归到沉着或者是沉重。这个开头暗示观众,丁务源并不是一直如老舍所说,“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老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那样的丁务源只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他甚至是带着一丝厌恶和疲惫去扮演的,他不得不忍受着分裂的痛苦。分裂的高潮,就是他去职后买醉落水,游魂似的回到农场,跟秦妙斋说他输了,累了,他想离开农场。
可是,Mr. No Problem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输呢?他不单要战胜抗战时期的尤大兴,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把二十一世纪千千万万个尤大兴打得灰头土脸,把自己养得油光贼亮的——这正是喜剧的力量,就像堂吉诃德永远不死一样。但梅峰就是让他认输了,认输丰润了他的层次,多层次的他不是一个喜剧人物,而是一个搞笑人物,搞笑人物没有能量为范伟那张脸进行命名。老舍原作设置秦妙斋这个角色,意在让他衬托丁务源,就像“晴有林风,袭乃钗副”一样。到了电影里,“主”黯淡下去,“副”却明亮起来,张超演活了这位“仿佛是随时都在作梦”,走起路来像大龙虾似的“东一扭西一躬”的“清高派”诗人、“全能艺术家”,秦妙斋才是喜剧人物,而他的秘诀就在于彻底的扁平化。
丰富是喜剧的天敌,却是文人的趣味。文绉绉的梅峰把画面处理成黑白的,他拒绝喜剧的活色生香,钟爱“墨分五色”似的玄思。他还热衷于长镜头,比如那场麻将戏,他甚至频频使用空镜头,空镜头呈现出来的是一幅幅水墨画,舒缓到绝不发展的水墨画让我误以为自己在看侯孝贤的《恋恋风尘》或《风柜来的人》——真没有污蔑梅峰,本片的剪辑就是侯孝贤的御用剪辑廖庆松。就这样,梅峰用他的文人趣味把迅疾改写成缓慢,把油滑(有人批评老舍油滑,喜剧能不油滑?)改写成滞涩,于是,水墨画中的范伟的脸就不是一张喜剧的脸,而是一张尴尬的脸、错乱的脸。范伟被毁了,他原本应该成为一个名词的。
作者简介:翟业军,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