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评话,木铎遗风
2017年12月08日 17:00 旗书网 含一
从杭州评话中感知历史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去好友家小坐。两人聊得正欢,好友八岁的儿子跑过来说要去“听大书”。我正纳闷,好友笑着说,他们小区附近有一家评书场,儿子最近迷上了听评书,每周都要听一次。评话?我还是小的时候,跟着爷爷听过几次。好友见我好奇,便邀我一同前往。
书场门口的预告牌上写着今日的说书人是陈如泉,讲的是《康熙传》。说书人还没到场,已经有了一些观众,不过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说书场设置比较简单,倒也洁净雅致。一方说书台上有几样简单的道具——一块醒木、一把扇子、一块手绢。
正在环顾间,只见一位身材清瘦、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进场上台了,不用说,他就是今天的主角。陈老先生上了年纪,但一双眼睛非常有神,丝毫不见龙钟之态。他熟练地换上一身长衫,开说啦。
当天说的是袍带书康熙皇帝“运筹帷幄灭三藩”这段,补笔掩笔、惊人笔倒插笔,陈老先生把故事演绎得跌宕起伏。康熙的韬略与霸气、姚启圣的清醒与傲骨、臣僚的奴颜婢膝……他不停地转换角色,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活灵活现的表演,将人物性格刻画得极具感染力。听众在不知不觉之间穿越到历史的时空之中。
这门说话的艺术,在北方称评书,在南方称评话,出现于唐代,流行于两宋之际,实际成型于明末清初。杭州评话起源于南宋,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当时钱塘文人吴自牧《梦粱录》有过较详细的记载。事实上,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最初都是说话的话本:《全相平话三国志》《醉翁谈录》;这两部名著的作者、移籍杭州的罗贯中和施耐庵,也曾在临安瓦舍勾栏里说话。
杭州评话对小说、对戏曲的发展有很大影响。杭州中瓦子张家书铺刊印的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湖三塔记》,前者已具今本《西游记》的雏形,后者则为后世的《白蛇传》提供了蓝本。这些说书故事,也成为很多戏曲的题材。
从简单中体会艺术魅力
我曾经听我的老师说起,他有一本由杭州评话名家茅赛云先生说的“大书”、经杭州大学中文系讲授明清小说的刘操南先生整理、两人共同署名著作出版的《武松演义》。起初,我对这“说话”不在意,后来偶然记起,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记下口述的世俗艺术或文学,也能留住社会、生活、文化甚或政治、经济的多重资料,历史便有了温度。
杭州评话延续久远,大约在清末民初时达于鼎盛。当时,艺人发起成立评话温古社,社员达百余人。抗战时期,杭州评话衰败下去。新中国成立后,杭州曲艺团兼容评话,有众多名家,茅赛云先生即为其中之一。
杭州评话俗称“大书”,用杭州方言表演,评说历史、讲述故事,贴近百姓、贴近生活,富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是杭州世风民俗的最好摹本之一。
本来,说大书的艺人只坐着说表,用扇子、手绢做道具,以醒木拍桌来加强气氛。后来,也有艺人站着表演,以说、评、演三者相融合为艺术特色,讲究口、眼、身、法、步、神结合,只用一人、一桌、一扇、一醒木即可,虽然表演形式十分简单,但描述入微、渲染有方、活灵活现,紧扣观众心弦。
说大书并不容易,所谓生旦净末丑,眼神、表情、声音、身姿都要到位。如果是没有亲耳听过说书的人,也许会感到诧异,一个人是如何扮演那么多的角色、不同角色的不同特点如何表现、如何呈现书中或细微、或紧张、或惊险、或壮阔的各种场景?
评话(评书)是说话的艺术,表现的奥秘便是声音。艺人通过声音的“化妆”来表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布衣平民、帝王将相、侠客隐士、僧道名流在不同场景中的不同状态、不同心境。另外,加上道具的配合,艺人站在高台之上,时坐时立,抚尺一拍便成时光隧道,扇子一挥即可运筹帷幄,腿脚一摆就是千军万马,手绢一展即是圣旨、军令状、家信,眉飞色舞、谈笑风生间可大浪淘尽风流人物,尽现历史沧桑、风云变幻。
从柳敬亭想象说大书
四百年前左右,有一个叫柳敬亭的人浪迹江湖,“说话”的声名远近播扬。他曾北上京城献艺,后来有人追寻至金陵拜他为师,回到北方开评书一派。这个柳敬亭也到过繁盛之地扬州和杭州、绍兴。
长期寓居杭城的山阴人、明遗民作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录过南京评话名家柳敬亭受邀至缙绅人家说书,“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张岱举柳敬亭讲“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说,柳书与《水浒传》中描述并不相同,“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说到书的筋节处,则叱咤叫喊,势如潮头汹涌可以崩坍屋子。
与张岱同时的闻人、海宁朱一是非常感佩柳书的语言魅力,作下《听柳生敬亭词话》一诗:“突兀一声震云霄,明珠万斛错落摇,似断忽续势缥缈,才歌转泣气萧条,檐下猝听风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荡荡波涛瀚海回,林林兵甲昆阳集,座客惊闻色无主,欲为赞叹词莫吐”,对轻重缓急制造气氛,以形象化的手法写人、状物,细致形容描摹。
柳书的特点是善于在书词中补充社会生活,把自己的经历、见闻、爱憎融于书中,这在晚明、南明以来时代变革的环境中颇受人欢迎。柳敬亭在江浙一带行走,与众多在历史上留名的达官显宦、文人学士乃至秦淮艺伎有接触、往来,或被引为上宾,别人为他留下的诗、文、词多达八十余章,是很特殊的。
文史大家、余姚黄宗羲以正统史家的观点及笔法撰有《柳敬亭传》,评曰:“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柳敬亭在说书中形成的这些特点,一直为包括杭州评话界在内的后世评话艺人所仿效。读上面诗文,可以想象杭州评话艺术之一二。
从“书迷”到“书者”
记得我读研那会儿,一次联欢会上,一位女生叫李潇树,表演扬州评话,学说的好像是王少堂先生的“武十回”中的一段,真有“艳惊四座”的表现,俨如当年的连丽如、刘兰芳。离开校园这么久,我始终记得她——当时那飞扬的青春、空气中洋溢的热烈和欢愉。李同学书说得和她人一样爽朗、漂亮,时收时放着一把折扇,在嬉笑怒骂间指点、挥斥,就像年少时的一个梦。
可惜,评话(评书)如今越来越成为一种小众的艺术。听说,陈如泉先生感叹,杭州评话到他这一代可能就要断掉。
许多杭州市民从小听着杭州评话长大。新中国成立后杭州成立曲艺团,评话温古社并入;五十年代,杭州评话鼎盛时,杭州的茶馆大都有说大书:有选择的长靠、短打、官带,也有移植创作现代小说新书的。八十年代,重新有说大书,大书先生肚子里的故事是大多数人的消遣,并成为社会上茶余饭后的热点谈资。后来,随着文化内容的拓延、娱乐方式的多样,杭州评话渐渐式微,竟被列入浙江省、杭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需要保护,需要传承。
评话(评书)诞生、发展于节奏缓慢的封建农业社会里以商业、手工业经济为基础的城市之中,衰落的过程是古典世俗生活的必然消亡。一门艺术,曾经丰富过人们的精神、心灵和人生便足矣,正如老舍先生的小说《断魂枪》揭示过的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曾经存在,便会消亡,但还会有新生,这是规律。
评话(评书)虽然是小众艺术,不过依然有人很执著地喜爱这门艺术,因为很多说书艺人,最早都是从“书迷”开始的,比如陈老先生,儿时家里人常抱着他去隔壁茶馆听书,耳濡目染,他爱上了曲艺,并决定做一位说书人。父母便送他去拜师,从此开始了五十多年的说书生涯。
最近听说,杭州评话出了个90后小伙胡达,是百姓书场最年轻的大书先生。他纯粹因为喜欢——喜欢到听一遍就能记个十之八九——而入了这行,既有传承也有创新。
杭州评话,有一些忠实的书迷,和说书先生一起守着这方简单而魅力独具的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