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在江南坐牢并认祖归宗
2017年10月09日 17:00 旗书网 郑春霞
一、一个个写过去,百年千年直到认祖归宗:涂国文的人物诗
涂国文喜欢写人物。他用诗来写。他多用白描的手法,刷刷几笔,便有了“这一个”。你一看,就知道他写谁。笔健,有如木刻。然而,他不写其他人,就写文人,古往今来作古或健在的诗人和作家们,又以作古的为多。比如,在《他们用死亡朗诵自己的诗篇》这首小诗里,他集体缅怀和悼念了当代故去的诗人们。全诗如下:
他们:朱湘、闻捷
他们:蝌蚪、海子、方向、戈麦、徐迟、昌耀、顾城、许立志
他们:周建歧、余地、吾同树、谌烟、小招、卧夫
他们:骆一禾、麦可、崔澍、胡宽、杨春光、东荡子、水晶花
他们:柯愈勋、汪国真、李小雨、雷抒雁、韩作荣、马新朝
他们:阿橹、谢烨、宇龙、马骅、辛酉
他们都用死亡朗诵自己的诗篇
这更像一份死亡者名单。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藏着有名或有点名的诗篇。你喊他们的名字,已经无人应答。你喊他们的诗歌,依然有回声。这里没有具体的描述,这里呈现的只是一份名单。“他们都用死亡朗诵自己的诗篇”,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时不时地也朗诵一下他们的诗,这或许也是对死去的诗人的最好的祭奠。人已走,诗犹在。
对于文坛领袖,浙江绍兴人,瘦先生鲁迅,涂国文是无比崇敬的:瘦先生鲁迅/拒绝北洋政府和大独裁蒋介石/摆在桌上的肥肉/吃着绍兴产的霉干菜和臭豆腐/把自己瘦成一把/中华民族最硬的骨头(《瘦先生鲁迅》)。他甚至让瘦先生穿越到网络时代:博客鲁迅的blog文章分类包括反帝、反封建、两地书和孺子牛日记四部分内容/他的blog友情链接着中华传统文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夏目漱石、显克微支、契诃夫、安特列夫、爱罗先珂等/登陆博客鲁迅的blog/首先你必须要有一台会思想的大脑/然后,将你的血管接通电源/接着,打开你的灵魂……(《博客鲁迅》)
他写更远的黄公望。“公望先生/我当然不能遗忘你/我是从你的剩山图里/逸出的一滴闲墨/我的骨骼里有富春山的残片/我的血管里飘荡着富春江的涛声/我要和你把盏言欢/沿着一缕茶香/认祖归宗(《在桐洲岛,遥致桐君、严子陵、黄公望》)这样你就知道,涂国文写文人,也是在写自己。他在追随鲁迅或黄公望的同时,他也将自己渗进了他们的骨血里。作为一名汉语言文学的拥趸或者信徒,一名作家,一个诗人,毕生追寻并奉献着文字的真善美的文人,就像一滴墨要跳进山水画卷,一个断章要寻求整个诗篇一样的敬畏又兴奋。致敬也好,皈依也罢,涂国文把这样的追随称为“认祖归宗”。是的,没有比这更神圣庄重更恰如其分的称谓了。
他要认祖归宗的还有“把绿/肥在梦中的江北/把红/瘦在骤雨中的江南”的李清照(《李清照》),还有“一朵梅是一颗泪”的石评梅(《石评梅》),还有“把跟自己一样清白的石灰/往朝廷的墙上一涂/大明江山和老百姓的天空/便立刻青白了许多”的杭州人于谦(《杭州人于谦》)。还有当代诗魔洛夫老先生。“我来迟了/错过了亲眼目睹您坐着轿子上宝石山的场景/如同我出生迟了/错过了民国那个无限风流、风雅/和干净的时代(《坐轿子上宝石山的老人》)
诗人余光中曾经这样表白: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余光中也曾经这样崇拜着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还有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还有《诗经》呢,还有《离骚》呢,古往今来的月光,一脉相承的诗行。这百年千年的人物里,早有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又题诗在上头,即便有无数绝妙好诗在上头,那也要接着写下去呀!
所谓认祖归宗,我想同时也是一桩责任与使命。涂国文理所当然地扛起笔或者敲起键盘,责无旁贷地写下去。
二、从他乡的掌纹中撕开归乡的路:涂国文的故乡诗
故乡是一个宽广无边的空间概念,也是一个深邃无底的时间概念。仿佛故乡就是用来安放童年和别离的。对于离乡的人来说,故乡不是现在时,是个过去式。故乡即是故人,一个“故”字,意味深长。对于小小年纪就考上大学从此告别故土的少年天才涂国文来说,尤其如此。满载着盛大的荣耀和才华,涂国文将蓬勃吐翠的青春安放在了西子湖边。与他景仰和喜欢的白居易、林和靖、苏曼殊、苏小小们成了近邻。是的,他写过厚厚的28万字的传记小说《苏曼殊情传》以及更厚的37万字的《苏小墓前人如织》。那么,抛乡而去的诗人,你又为故乡写了些什么?
我被那首小诗给惊着了,“唯有故乡喊我/唯有死去的爹娘在坟中喊我/我才会将整个身体转过去/将整个灵魂转过去……”(《唯有故乡喊我,我才会将整个灵魂转过去》)仿佛我也被故乡喊住了,尽管我父母健在。人都会有那么一刻的,不是吗?等到爹娘在坟中喊我们的那一刻,大抵我们也明白了故乡的意义。曾经以为它是你的,想离开就离开,想回来就回来,它始终在。而此刻你明白,你带不走故乡的山水,故乡的爹娘,故乡的一切,哪怕是一朵老黄牛嘴边正嚼出汁水来的紫云英。而总有一天,你想回去却回不去。归去来兮,将整个灵魂奉上,也转不回去呀。此诗的杀伤力在于寥寥数语,就在读者的思乡心上深深地刻上一刀,做了个记号。
这个记号会让你隐隐作痛。就比如,某一天,你也会如涂国文一样,“当我不经意间/抬头瞥见搁在书橱里的父亲的遗照/我感觉我仍然是个儿子/头上的那片天空还在/我可以就势溜回童年的村庄/在老屋前的泥地里/打上几个滚……(《瞥见书橱里父亲的遗照》)回到故乡就像回到童年那么难。所以,故乡不是空间,也不是时间了。它早已成为精神层面的,形而上的事物之一。“将乡愁中的毒/化成一颗颗泪滴排出(《春天,我要移栽几株植物到我的故乡去》)还有,“往左是两棵白玉兰树/它们在父亲离去之后/将父亲的美德/开得那么洁白(《清明》),就连故乡的白玉兰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了象征意义。
如果说故乡是一张再也拼不回去的拼图,那么即便如此,诗人也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奉上。“我的肝、胆、脾、肺、肾、胃和膀胱/摊在故乡的地图上/那是一串湖泊/名叫林剑湖马山湖荷叶塘洪家塘扁担塘棉花塘洋片塘(《在一面青铜镜里辨认故乡》)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指归,离乡与思乡的矛盾激化,使得诗人从他乡的掌纹中撕开一条血路,一次次地在意念中得着引领,得着归宿,也得着永不抵达的忧伤和痛楚。
他还把他所有的深情奉献给了他的老乡,一位中国诗歌史上著名的老乡。让我们一起来念一遍吧,我认为他也是我们共同的老乡。
姜夔
你死到哪里去了?老乡
当我踏碎800年的时光
找到杭州
找到西马塍那根南宋的断弦
除了虚无
我没有看见一粒黄金桂子
你能死到哪里去呢?白石道人
你这只多情的江南蝴蝶
一定还在扑扇着词和乐两只翅膀
在秋风中飞
寻找知音和故园
饶州杭州
是你我共同的出发地和葬身地
我也要像你一样
死到宋词中去死到音律中去
死到叮当作响的月光中去
死到贫穷的风声中去
死到酒和女人的怀里去
诗如其人,不假。涂国文为人耿直宽厚,不藏心事。他的诗不假借,不转注,不引用,直抒胸臆的多。水波不兴,清澈见底。然,用情很深,颇具意味。在这首攀老乡的诗中,他指出了他和白石道人除了饶州之外的另一个共同的故乡,那就是“宋词的音律,叮当作响的月光,贫穷的风声,酒和女人的怀里”。所以,故乡到底在哪里呢,白石道人?而我们,又都该死到哪里去呢?
三、在江南的小风月中求坐牢求埋葬:涂国文的江南诗
涂国文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江南诗,题目叫做《我在江南坐牢》。我听过他好几次在不同场合朗诵过这首诗,我也能背了。前几句是这样:我在江南坐牢/在江南的美中坐牢/我像一株水仙花/被囚禁在江南的水牢里/膝盖上方是一片现代的灯红酒绿/膝盖下面是一片古典的波光桨声……《我在江南坐牢》)对于江南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又早有白乐天题诗在上头“能不忆江南”。你能不忆江南吗?也难怪,涂国文要这样自囚自虐式地爱江南了。把牢底坐穿吧,那怎么办呢?虽然他也有清醒和节制的时刻,“我必须保持一种/挺拔的坐姿/才能防止自己从诗歌中滑落/在江南的美中溺亡”(《我在江南坐牢》)。但你也知道,这种节制和清醒又往往是越陷越深的开始。因此,他在结尾非常知趣地收笔,“但我知道江南已对我重重设防/失败早已注定/等待我的必是一场死刑/江南和美/将最终成为我的葬身之所”。
诗人往往是多情的,甚至是自作多情。涂国文也绝不例外。谁不愿意把自己葬在无边无际的江南风月中?这美艳到糜烂的南宋小朝廷,这被诗人郑愁予赞为“江南中的江南”的西子湖畔。自古诗人只愁多情无处埋葬,一旦觅得理想的投靠站或者说寄托之所,那么一生都不惜了。而涂国文就更彻底一些,坐上这一辈子的牢。他甚至在生前已经做好交代,“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我只做了三天君王——/第一天千里莺啼/第二天水光潋滟/第三天暗香浮动/第四天大雪纷飞/我向虚无拱手让出我的江山(《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然后,“把我盛大的才华/安顿在白堤和苏堤/这唐宋的双管适合抒写我的诗篇/甚至也把我春日的慵懒和冬日的沉醉/安顿在李清照和柳永的婉约里”(《在西湖之畔安顿我的形骸和灵魂》)这不可一世的“遗嘱”,这末代废主的架势,让这莺歌燕舞的软江南也多了些豪迈、生猛的硬气质。
江南,江南。长江以南。它只是一个方位名词。然而,多少人围着它吟诵、传情,像涂国文这般,在醉意迷离中,对着江南傲娇地撒酒疯,“钱塘江就很了不起吗?/在我的醉眼里它不过就是一只倾覆的喇叭形酒杯(《醉书:塘河》)是的,涂国文是更为贪心的人。他非但要终老于此,并且要长眠于此。他要将自己的形骸与灵魂合葬在此,并于一场场风月的轮回中得到永生。
四、直抵洁白而璞真的抒情:涂国文的诗歌观
在《江南书》的前言中,涂国文这样说:人到中年后,我的诗写,发生了两个自己也已明显觉察出的变化:一、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在减弱,越来越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二、开始思考生命自身的悖谬、抵牾、坼裂与对峙,并寻求救赎之道与呈现之策。在时光的侵蚀下,我们明显地“旧”了。然而,对此我却没有丝毫的沮丧或悲观;相反,我却越来越迷恋这种“旧”的气息。岁月退去了我们身上曾经的鲜亮,生命还复一种璞真,如同某次我在青岛一蛇馆看见的剔去了皮肉的蛇的骨殖,它盘旋在标本架上,洁白、细腻、精致、美丽,宛如一首生命之歌。
涂国文是诗人,也写小说和散文,同时他还是一个质地上乘、产量颇高的评论家。因此,他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有这样的自觉自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同时,他还是一名资深教育传媒人。他信奉自由写作,鲜少目的,不索回报。因此,他跨界跨得厉害。他的网名叫履风者,一听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他还专为这个网名写过一首诗。
当然,自由散漫的履风者也是有纪律的,甚至纪律严明。这表现在他的诗歌中,浮泛与流俗渐渐远去,质朴与厚实水落石出。如他所说,“生命还复一种璞真”。但鲜亮也还有。或者说如蛇一般的鲜亮的表皮是剔去了,如蛇一般的骨殖和标本依然在枯死中透着鲜亮。就像这样的句子,“大雁横着叫了一声/鹧鸪竖着叫了一声/秋辽阔了”(《秋天记》),你能说它不鲜亮吗?为吉狄马加先生深深赞赏的《口红》一诗也是这般在璞真中透着鲜亮。
于是又回到一个永恒的话题:诗人何为?真正的诗人,除了写故乡,写江南之外,也应该有歌颂,有批判,真正的诗人是闹哄哄的流俗的人群中逆向行驶的那一个人。诗人还应把批判的大刀砍向自己的心头。这在涂国文的《捣碎自己》与《向草木低头》《三我行》《一颗还能愤怒的心脏多么值得赞美》等诗歌中清晰可见。真正的诗人同时又是温情脉脉的。“当然,我会记得在大雪纷飞的旷野/将身板弯成一座石拱桥/留给那些踏雪来访的故友们”(《捣碎自己》)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为故友们之一。我在踏雪归来走上这座石拱桥的时候,我一定会说:“呀,这是一位诗人的身板!他把他强健的身板奉献给了每一个走过他诗歌的人。”
——2017年5月24深夜于杭州钱塘江畔
书名:《江南书》
作者:涂国文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