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佬 · 杯子 · 茶
2017年09月06日 15:17 半书房 刘良永
壹
我入师大的时候很懊丧,母亲见了就安慰:“做教书佬好,一张报纸一杯茶。”母亲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舅在中学教书,又是校长,母亲的经验大概是从他那里得来的。然而教书佬和杯及茶竟然有关系,这是我未曾知道的事。
后来上课,看J兄握一个硕大无朋沉甸甸的圆柱形玻璃水杯踱着沉重的官步去教室,我就很诧异:讲课还要这么累?!况且里面盛的是白开水,不像Y兄,屁股上插一本书,挽一个玻璃杯,迈着轻快的步履,里面碧绿的茶叶在兴奋地私语——有味!
那时,我还年轻,体质好,讲课不口渴,喉咙不干燥,发声犹如连珠炮。但后来,我的炮就发得差不多了,速率明显下降,有时还卡壳,讲了上句就想不起下一句要讲哪里,就滞在那里,同学们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等——尴尬。这时,我缺一只杯。
贰
我已经记不起在什么时候开始带杯子上课的。大约是在二零一零年前后吧——但谁关心呢!我也记不得第一只杯子是玻璃,是塑料,还是搪瓷。又因为彼时的胃还好,喉不算太坏也就不怕刺激,喝的自然要有味,所以就喝绿茶。
之后,每每上课卡壳,我就端起茶杯来喝一口——两口——,有时还喝第三口,倘若遇到喝茶叶到嘴里还要把它吐回去。我就是这样喝茶一直喝到把卡住的那句话想回来,再往下讲课。我喝的时候孩儿们都盯着乌溜溜的眼睛,是不响的,但我想他们一定等得连嗓子都干咳了,心里更是擂鼓似地响:老了!钝了!没用了!
三年之后,杯子与手日渐亲密,乃至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倘若去上课手里没拿个杯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到二零一五年我去温州一医w医生处看咳嗽,他看了说肺部有结节。我大惊:怎么办?他老人家说:“喝水!”我说:“喝茶行吗?”他说:“多喝水!”从此水杯就像粘在手上一样。
近几年来,别人来请我讲课。我想自己又没什么学问,讲什么呢。但一则人情难却,二则生存维艰,也就姑且讲讲吧,这一讲就要用喉咙,一分钱一分喉,用得一长就要痛,白天痛,晚上也痛。痛就要去看医生。我到附一医耳鼻咽喉科C医师处,他说慢性咽喉炎,根部有些老化了。我就惊悸,自己已经老到喉管里去了,就问:怎么办?他说:多喝水。
于是杯子像从我手里长出来一样。咽喉是常痛常医,我几乎把一医所有的耳鼻咽喉科的主任医师都医遍,结论无非是那样,药物也无非是如此:世福素、甲泼尼龙片、蓝芩口服液以及一些用作安定让人早睡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棕色小圆片。直到一次我到一医J医生处看,她说常痛就要当心声带息肉,这温馨的建议于我是晴天霹雳,我的伯伯刚刚患喉癌去世,他后来就是做了声带切除手术的,他不会讲话,就写字跟我讲。写着写着,我伯伯就变成了一条鱼,在水里挣扎着游,内心的苦痛被我这个站在岸上的侄儿看得分明。于是我也怕从有声的物类转而为无声的物类。我问医生怎么办?她说:多喝水。于是杯子就成了我救命存储罐。
叁
我现在对于做老师是越来越不喜欢了,不说物质水平的直线下降,单说人的尊严就每下愈况。我几乎把自己等同为“卖喉的”。歌唱家还能靠咽喉唱出动听的歌曲,至少还有听觉上的审美。我辈却只能靠咽喉为生,靠分数这幻剂陷无数的青年在功利的泥淖里挣扎,也陷自己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苦苦挣扎。我决定上课少说话,也有时髦的借口:“以学为中心2.0版。”但人在温中的讲台,不免还是要讲,而且要博得青年的欢心,还得卖力讲。而这杯子,由于生命的介入,已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话是这么说,杯子却经常丢。远得已经记不得了,单是去年以来,先是丢双层玻璃哈尔斯杯,喝着喝着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之后是在时代富豪下的进口超市里买的红色德国造保温杯,500毫升,189元,可以把杯子旋下来倒水到杯子里喝不烫嘴,我喜欢。于是上车带着它,上课带着它,回家带着它,后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懊恼之余,再买一个同型号的,不到一月又丢。尽管我去这家超市的时候到同个架子摸摸曾买过两次的保温杯,但我想总不能再买了,否则人生也太无趣了。于是买西诺单层玻璃杯,大,又烫手,冷得块,东放西放又放没了。
之后到下吕浦世纪联华买了个上海产的“象印”玻璃杯,168元。上完课,人走,杯子留下了,L老师常叮嘱课代表把杯子拿到我办公室,这让我感动,虎头虎脑的小伙子,后来考到中国科学院大学,我因为记着他的情,所以更替他高兴!后来杯子又不见了,讲台上也没,过道上也没,办公室更是没,飞了?过了一个来月,我再次去五楼上厕所,赫然“象印”就在洗手台面上,我一个箭步,捧在手里,老友重逢,格外亲切,尽管杯里的水似乎已经开始泛黄;但后来也终于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去岁下半学期给高一同学讲国学选修课,讲着讲着把不知道什么品牌也是从时代富豪下的进口超市里买来的183元的绛红色保温杯丢在某教室,因为已是期末,我也懒得去拿,结果一拖就是一个春节,到明年开学,又两周过去,我想肯定也没有了——就随它去罢。
肆
人到中年,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得也罢,失也罢,人物之间也算尽了一段因缘。开学初我逛万象城地下一楼的超市,看到泰国产的正宗有日文标记的“象印杯”打对折,原来要六百多,现在只需三百多,我就心动。俊俏的模样,内敛的色彩,巧妙的机关,长久的保温,这都是我喜欢的。我就撺掇自己买了一个,太太见此,笑着说:“这么好的杯子,不要再丢了。”我想也是的,这杯子这么贵,可换多少水!
农人勤在手脚,所以常生胼胝;教师劳在喉舌,因此常长息肉。我小时看父祖手脚长茧,都是用剪刀剪除,靠抹润肤露是不济事的。倘若教师的喉咙若因劳作过度而长老茧,也得靠医生用手术刀切除,靠喝水润喉其实是没有用的。如此说来,这杯子与茶及水还是没有大用的;但我依旧感谢杯子和茶及水的润泽之情。“一板电脑,一杯茶!”我是教书教了二十年后才略略懂得母亲的话。
因此我一直感念曾经送我杯子的人,一是教师节送我一个辛巴克的黑色杯子的高一(4)班,一是从国外给我带了一个漂亮的杯子的H。
文/刘良永
一个爱杯子甚于喝水的教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