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桃花
2017年03月24日 17:00 应忠良
江南二月,早春时节。大地回暖,万物甦醒。昨日里友人报我,桃花开了!我心头一喜,哦,春天该是真正的来了!今日一早,我怀揣心潮,来到野外,健步寻芳。果然望见黝黑的桃枝上,一树红蕾。有性子急切的,已然张开粉红的小脸,笑对春风……
桃花有别于这些时日正在迸放的玉兰花。后者如洁白的灯盏,高高的挂在树梢,显得有些冷艳、孤傲。桃花不同,她低姿烂漫、红艳娇媚,热情似火。有如一片片红云,与嫩草初青和绿意婆娑的垂柳相映衬,构成了一幅熏红染翠、春水潺湲、纸鹞翩飞的春日胜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吴融《桃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张志和《渔歌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花象征着春意、爱情和美好,光艳千古,久驻人们心扉,并引致历代的文人骚客争相观睹,觅句寻诗,遗下篇章无数。
许也是喜欢陌上花开时节,父母便安排我于桃红花香之际投身人世。甫一张眼世界,满目桃花,怡然欣喜,与之结缘。从此,我便在故乡老宅院墙边那一株老桃一年一度的开合之中,日夜的滋长。每当花开时候,满树红霞,落英缤纷。脱去了冬装的我和小伙伴在桃树下捡拾花瓣,取桃脂,驱蚂蚁、抓蚯蚓、捉小虫。还与一样懵懂无知的隔邻小妹,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相互对拜玩家家,忙乎得很。不经意间花蕊谢处已结出葡萄大小的青桃。忽一日,放学归来,桃子已是白里透红。咬上一口,汁多肉嫩,满口甜爽。自然,冬去春来,一年一度的桃子花开,便成了我幼时心中的冀盼与梦想。
俟及长大,我便知道,碧桃花期,正也是亲友离别的时节。便象花开花落,亲友聚散依依。过完春节,送度元宵,亲友又将踏上谋生之道,各奔前程。“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遥想当年,李白乘舟欲行之际,该与好友汪伦于潭边踏歌击节,樽酒互敬的。草青桃红,芳菲锦簇,如此的道别,自然多了一分温馨与留连。旧巢新燕,东风暗换年轮。当年两小无猜的隔邻小妹早已为人妇,幼年童真,已成过往。不知何故,老屋院墙外的那株桃树早已无踪影。许是老死的吧,又或是被大人因故伐去。好在桃树在我们家乡算不得名贵果木,它的生命力亦是旺盛的很,村前屋后、田头地角,无论贫瘠,多有所见。只是“可怜地僻无人赏,抛掷深山乱木中”,少有人怜顾罢了。自从离开家乡,出外求学、谋生,高居都市华屋,少归故里,该有些年月未得一睹家乡桃花的红颜了。日子一久,便有些牵挂。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偶或便有桃花仙子依依潜入梦来。便似老友相逢,令我心生欢喜。
父亲遽归道山,也是选择在了桃花开了时候。父亲老迈,身体每况愈下。记得父亲去世那一年的早春二月,身为人子,我专从外地赶归故里探视,并与兄嫂一道为老父筑建生茔。从筹划到选材备料,再请人施工,忙碌的很,无有他顾。事成之日,立于墓前,抬眼四望,骤见一池春水,涟映斜阳。阡陌纵横,油菜花金黄连片。左前方十米开外,两株新桃吐艳怒放,一树红霞,尤为绮丽明媚。让见惯了城里奇花异草的我不禁诧然。我情不自禁走近去,抚枝弄蕊,熏染芬芳。如今想起来,那一树桃花便似专为我的父亲送别绽放。更有似父亲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别样鲜丽。因为仅仅时过半月有余,父亲便无疾而终,驾鹤西去!“江汀半凋,败红衰翠”。便似草木芳菲亦通人性,出殡之日,原本盛放的桃花正零落凋谢!残红点点,满地落英,俨然苍天垂泪。栖鸦阵阵,青天如洗,举目悲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阴阳两隔。翌年的早春,赶去父亲坟前祭拜。春寒尚未褪尽,那两株桃花开则开矣,只是远非昔年闹猛。稀稀啦啦,无精打采不说,那花蕊的神情里终究难掩一种酸楚与悲怆。我明白,这更多的是自己的心境使然。如此看来,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真要做到,还是要有些定力与境界的。
荏苒年华,转瞬已是人到中年。饱尝人世的冷暖与况味,苦也好,甜也罢,生离死別、喜怒哀乐的点点滴滴都已化作人生的履痕和成长的养料,溶注于心胸。“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早年几度诵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深深向往于文中的安宁、和乐与天下大同景象。如今再度捧读,文辞美则美矣,只是已经释然、放下。时光越老,人心越淡。岁月并不如歌,相反它恰如窃贼不经意间偷去你许多的美好,甚至带给人们许多的伤痛与煎熬。心越软,人越善良,憧憬的破灭便越发痛楚。桃花源记原是善类古人对于美好社会的一种渴念、向往和寄寓,更可以说是出于对现实社会不满——理想幻灭后的一种逃避与遁世!月有圆缺,世有善恶,人有悲欢。便如眼下的桃花,花开花谢,那是大自然的四时易序与变化,规律使然。英国诗人米尔顿在《失乐园》中有云:“心是居其位,只在一念间,天堂变地狱,地狱变天堂”。事实上许多的物事非关有形的物质,而关乎我们的意念。一念一世界。桃李不言,是你心之观照。春风吹涌,更是你的心在萌动。世无桃花源,可只要你制动守静,常发正念,潜心向善,心灵的桃花源又兀自立在那里,无处不在,处处有情,事事随喜,大千世界,无时无刻不桃李花开。
丁酉二月十五(2017.3.12)
凌晨2:16写于杭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