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风乍起 6-9:长篇小说《绝命后卫师》
2018年08月31日 14:42 《绝命后卫师》 钱林森
第六章 狂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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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湘和军团参谋长并肩走在江堤上,汀江的水声依然是哗哗地聒耳。“树湘,”军团参谋长说,“我让你单独送我,是感觉到你心里还有话想说啊。”
陈树湘说:“参谋长,其实刚才苏团长的问题也一直是我想问的问题,这几天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地图,可东南西北都没有出路,我想请教参谋长,党中央究竟会选择什么方向突围?”
“跟你说实话,中革军委恐怕到目前为止都没来得及制订完善的突围计划。”
“这不成盲人骑瞎马了吗?”
“我能告诉你的只是八个字:拿棍打狗,边打边走。”
“这次蒋介石几乎调全国之力,急欲毕其功于一役,形势越来越严峻,中革军委为什么不听听毛主席的意见?”
军团参谋长也不无同样情绪地说:“我只能对你说,找到真理到掌握真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我坚信,由正确的意见主导红军军事路线为期已经不远。”
陈树湘说:“参谋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军团参谋长最后说:“红34 师已经不是一支寻常的野战部队,而是我整个红一方面军和党中央的殿后奇兵。哦,对了,你也知道,咱红军中一向是军团以上才配备电台的,但这次朱总司令直接命令,破例给你们红34 师配备了一台无线电台。电台和专门配备的报务员已经在路上了。”
陈树湘:“感谢党中央,感谢朱总司令!”
军团参谋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陈树湘仰望天空,像是为了缓解压力似的深吐了一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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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树湘一脚踏进师部门槛的时候,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报告!”
陈树湘一看,面前站着个脸上还未脱尽稚气的少年红军。程翠林和王光道也笑呵呵地站在这位少年红军的身后。
“你是谁?”陈树湘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
少年红军:“报务员童九子奉命向师长报到!”陈树湘大喜过望:“小九子?!真是你吗?”
童九子说:“叔叔!是我。”陈树湘突然用一口地道的客家方言叫了起来:
“短命的,中革军委派给我的无线电报务员原来是你呀,叔叔早该想到了呀。哈哈……”
童九子说:“撤退前军区要从苏区无线电学校选一个报务员到红34 师,我一打听,红34 师师长是我亲叔叔,就坚决请战,军区首长就同意了。上百里路呢,我一口气就赶来了。”
王光道说:“你们瞎套近乎吧,你什么时候有个亲侄子呀?”
程翠林说:“什么亲侄子,是五年前他刚入闽的时候在路上捡的一个要饭的孤儿。”
陈树湘脸色一正:“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哦,童九子现在可是一名红军战士了,还是咱红34 师的顺风耳朵千里眼。九子,”他指着桌上的一只铁皮箱子,
“这是你带来的电台吧?”
“是,还是新的呢。”
“立刻架起来,这几天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断了和上级的联络!”
“是!”童九子开始捣鼓着架设电台。
此时门外有人喊:“程政委。”程翠林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一会儿,政委也在门外喊:“光道,你也出来一下。”
“怎么了?”陈树湘听出程翠林的语气有点不正常,但也没去细想。他看着九子在熟练地架设电台,问:“九子,这几年你都好吧?”
“当然好!就是很想叔叔。”
“你今年应该16 还是17 岁了?”
“呵呵,那年叔叔在路上捡到我的时候,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几岁,后来你把我送到军区无线电学校,因为不能低于15 岁我就报了那年我是15 岁,那我今年就应该17 了。”
“好,17 岁可算是大人了。”他话刚说完,眼睛蓦地看着门口怔住了。门口站着神色悲痛的程翠林和王光道。陈树湘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心猛地一揪,本能地脱口而出:“松毛岭……?”
程翠林说:“101 团驰援松毛岭的伏击战完全实现了你在他们出发前布置的作战要求,打了粤军先头部队一个伏击,在独立团和闽西游击大队协同下,几乎全歼敌人先头部队的一个加强团!可以说此战大获全胜!”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什么?”陈树湘没有被这战果振奋起来,因为他们的表情告诉他还有极坏的消息。
“战斗中,团长杨海如带头冲锋,英勇牺牲!”
程翠林的话像把陈树湘一把推进了无底的冰窟。陈树湘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久久地没有反应。两天前派出去的一个生龙活虎的团长,两天后就永远离开自己了。陈树湘虽经长期的生死考验,离开的战友不计其数,但眼下紧要关头失去一名战将,让陈树湘无法接受,泪水涌出。
杨海如烈士入土时,全团所有军号手吹响的依然是冲锋号。山坡上红34师全体指战员伫立在雨中,送别战友。
袁金焕也领着一群穿着棕衣的闽西父老在坟前洒酒行祭。陈树湘照例将一颗手撕的红五星放在坟前,雨水一泡,红纸的染色渐渐漫延开去,在烈士的坟头上像是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红花。
101 团团长杨海如牺牲后,师部当天决定,由吕肯中接任101 团团长职务。
吕肯中神色坚毅地表示,服从组织任命,坚决履行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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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级给红34 师要求的扩红员额是800 名,而最后实际报到的人数超了20 多人。
师部决定除了给各团零散补缺之外,在编制缺口最大的102 团专门成立一个全部由新入伍的战士组成的新兵营。为这事苏达清还差点和陈树湘翻脸。
苏达清说这几年我102 团从来就没满过编,这回要打真正的硬仗了,我想要的是拉上去就能打的部队,可你给我一个新兵营,想让我做爹还是当娘啊?
陈树湘说咱们哪一个战士不是从新兵开始的?
苏达清说这次不同,这次没那么多时间来训练新兵,大炮一响就得上阵,一个营的新兵不把我一个团拖垮才怪。
陈树湘说当年咱红军有句名言你忘了吗?和敌人面对面的拼一次刺刀,远比刺一万次稻草人更有效,这一点短命的你比我更有体会吧?这几年你一茬茬地带出多少英雄连队,我就是想让你这位身上有着9 块伤疤的英雄团长,再给全师带出一支生力军,就算老哥拜托你了行吧?陈树湘就是吃准了这位苏老弟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专攻他的软肋,此招果然奏效。
苏达清最后只能说短命的你就是嘴比枪厉害,我中弹了。行,你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要再和你扛有理也变无理了。
和苏达清达成一致后,陈树湘就把话题转入正题:“红34 师现在是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一个营的新兵,得选一个会带兵的带着才能更快地形成战斗力。”
苏达清想起几个人来,那是几天前,七八个从“福建事变”中逃到长汀来投红的原国民革命军第19 路军的官兵。“福建事变”就是1933 年11 月20日以第19 路军为基干,在福州发动的抗日反蒋事件。事变后建立了反蒋政权。蒋介石随之派兵镇压,在1934 年的1 月中旬,蒋介石军队攻陷福州,“福建事变”也就此宣告失败。
苏达清刚想起的那几个人,就是侥幸从蒋介石的血腥镇压中逃出来的。前几天他们逃到闽西时,还差点被当作国民党奸细抓了起来。可他们当中一
个领头的是原国民党军中校团副叫侯胜标,他向红军表达了积极投红的意愿。后经师政治部审查,认为他们都是早想脱离蒋介石的行伍军人,想参加红军的意愿也是真诚的,加上当时红34 师兵员严重缺额,综合考虑后,就通过政审收编入伍了。苏达清说这个叫侯胜标的中校团副在第19 路军中时,当年在淞沪“一二八事变”中和日本人打过仗,也算是个行伍出身的,有点血性也有带兵经验,红军和国民党军不同的是从不论资排辈,能者善用不拘一格。苏团长就向师部建议由这个侯胜标来担任新兵营营长。
对于苏达清提出的这项动议,陈树湘认为,去年第19 路军在淞沪违抗了老蒋的所谓不抵抗军令,被发配到福建来剿共。他们又发动了反蒋建国的福建事变,只可惜不到三个月就被蒋介石镇压了,能从蒋介石血腥镇压中逃出来投奔红军的,应该相信是有诚意的。
但政委程翠林却对这项动议持有疑虑,他说无论怎么说他们从国民党军投红过来的时间不长,直接任命为营长不太合适。陈树湘也对政委的疑虑表示理解。最后师部集体表决,决定先任命侯胜标为新兵营副营长,如果经得起考验,随时转正,万一有个不测,进退也有余地。
对侯胜标新兵营副营长的任命下达之后,程翠林提出当务之急是要为这个新兵营选一个教导员,牢牢把住政治关。其实在红军队伍里,因为大多兵员没什么文化,所以找一个政治领导远比找一个军事主官要困难许多。可就在大家为找谁来担任这个新兵营教导员而感到为难的时候,穿长衫戴眼镜的学校老师俞选文突然走了进来。
“哟,俞委员来啦?” 陈树湘连忙起身迎接。
“各位首长,”俞选文坚定的意志掩盖在那文质彬彬的外表和平心静气的语气下,“党中央从瑞金撤离,我知道闽西的红军队伍也会很快撤离,但我坚信,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没有任何力量能扑灭革命的火种。我来只有一个请求,在这个党和工农红军面临严重危机的时刻,作为一个有着五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我只有一个选择,投笔从戎!我请求成为一名红军战士,跟着红34 师,保卫党中央,保卫苏维埃,义无反顾,赴汤蹈火!”
俞选文这么一说,陈树湘、程翠林和苏达清等师、团干部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陈树湘说:“看来这个新兵营政治干部的人选问题解决了!苏团长,你说呢?”
“也是客家人吧?”苏达清问。
俞选文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却用客家人的祖训做了回答:“‘尽己之心,竭己之力,精忠报国’!”
苏达清一拍桌子高喊一声:“就是他了。”
俞选文却一时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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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贵山也是侯胜标从第19 路军带到闽西投红的兄弟之一。因为在他们几个中,马贵山和侯胜标的关系最近,侯胜标被任命副营长后就让马贵山担任新兵营训导员,负责新兵最基本的军事训练。可这个马贵山一走进新兵营,就被那些新入伍战士的毫无规矩激怒了。
赖老石头手上紧紧攥着秀气得像女孩的儿子娇娇的手,向马贵山说,他就是一步都不能让儿子离开自己,才没办法跟着儿子一块儿来投红参军的,所以一定要把他们父子两个编在一个班。
马贵山对赖老石头的无理要求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你以为这是在自己家里呢?这是军队!”可赖老石头依然不让步:“我当时和李书记就有言在先的……”
“什么李书记李会计,现在我是新兵训导员,我说了算!”
这边还没闹完,林金堂又挤上前来,说我们三个是亲兄弟,我们也是不想分开才一起来参军的,要是不能在一起,那我们情愿回家种地去。赖老石头听林家老大这么一说,立刻声援,说林老大说对了,娇娇咱也回家。儿子赖娇娇终于挣脱父亲的手,说,爹,要回你自己回吧。
一时间新兵营里吵成一锅粥。
“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马贵山大声喝止。吵嚷声被压下去后,马贵山指着林金堂:“你刚才说什么?要是不给你们编在一个班里,你就脱下军装回家种地对不对?”林金堂说是,我说到做到!
“好!”马贵山说,“那我就偏把你们分开在三个连队里,我倒要看看你说到能不能做到。”
“老三老二。”林金堂喉咙一响,并开始解开刚刚换上的红军军装衣扣,“脱了,回家!”
马贵山心想不降住这头牛他这个训导员的面子都没了,遂大喊一声:“来人!要是他们敢脱下军装走出这里,就当逃兵论处!”
老二林金森连忙劝住大哥,他说:“大哥,咱当了不到两天红军就成逃兵,那从今往后还能见人吗?咱先不着急,一会儿找团长、师长说说呗。”
“这哪像支军队!”马贵山继续大着嗓门抱怨着。他指着赖老石头,说:“听听你这名字起的,赖老石头,这名字也能往花名册上写吗?还有你儿子,起个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不好,偏偏起个赖娇娇,一听这不男不女的名字就不是个当兵的料!当了兵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了还吵着不能分开。上了战场子弹不长眼,哪天其中一个脑袋先搬了家,你们还分不分开?这哪像支军队,简直是乌合之众,我要都依了你们,这新兵营岂不成戏班了?都给我听好了,家有家规,军有军纪,谁要再敢在老子面前多说一个字,关你们的禁闭!”
“马贵山你给我住口!”新兵营副营长侯胜标突然走了过来,“你小子怎么不长记性?咱已经不在第19 路军了,你现在是红34 师102 团新兵营训导员!”
“是是是,我一时还没习惯过来。下回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侯胜标把身后的俞选文请到前面,恭敬地说:“同志们认识一下,这位是师里新任命的新兵营政治领导,俞……?”
赖娇娇突然喊了声:“俞老师。”
俞选文笑着说:“娇娇同学,我知道你也参加了红军,我真高兴。”
赖老石头却苦着脸说了句:“俞老师,你可把我害苦了。”
俞选文说:“看来娇娇同学和你爹还没有统一思想哦。”
“我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懒得跟他磨牙。”赖娇娇声音很低地说。
赖老石头却喉咙梆梆响:“名字不会写你就当你爹什么都不是呀。我不会写名字我会画,当年在苏维埃政府领土地证的时候要签名,我就画了块石头,谁都知道那就是你爹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全场都哈哈大笑。
“请俞教导员训……”侯胜标习惯性的话一出口连忙纠正,“哦,不对,训话是那边说的。应该是请俞教导员给大家讲讲政治。”
“全体都有!立正!”马贵山一声喊。可新兵们依然各有站姿、毫无反应。俞选文笑呵呵地对大家说:“政治不是给大伙背背天书,说说大道理,其实就一句话,人人有权过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有田种,有地种,有房住的太平日子。可大家都不会忘记,闽西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前,咱这些劳苦大众什么也没有,连站直了走路的权利都没有。现在咱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自己的住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可地主阶级反动民团不甘心让咱享有土地和财产的权利啊。那怎么办?那就是咱们要在共产党领导下,拿起枪来誓死捍卫劳苦大众该有的权利,咱要保护胜利果实。所以,才有了这父子投红、兄弟参军,这就是咱苏区人民的基本诉求和阶级觉悟。”
新兵们听了鼓起掌来。赖老石头轻声嘀咕了一句:“教书先生说一堆不着边的大道理,拍什么巴掌。”
俞选文转身对身边的马贵山说:“训导员同志,我不能认同你把他们比作戏班子的观点,相反,古语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侯副营长,我建议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让父子兄弟们在一起,训练作战都是利大于弊嘛。”
侯胜标连忙说:“没问题,红军和咱以前的国民党军可不一样,红军讲究的是政治领导,一切都听教导员的。”
回到营房后的马贵山越想越觉得投错了门,一肚子的牢骚,“你看看这红军的粗布衫和大哥之前的中校军服,那可差的不是一里地两里路了。还有这,”他拎起一双草鞋,“看看,还发草鞋。我操,这哪像正规军,跟要饭也差不了一口气了。大哥,咱兄弟几个都是正规军出身的,到了这游击队,降级使用不说,还得看他们的脸色办事。大哥在那边可是上校团副,到这儿只当了个副营长。一个刚从课堂上放下教鞭的酸秀才,凭什么能在你我面前说三道四?这口气我还真是顺不过来。”
侯胜标说:“要不是被蒋介石逼成丧家之犬无路可走,也不会……这是借人家的屋檐避风雨,就别指着能昂着头挺直腰了,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否则就死无葬身之地。”
马贵山和几个兄弟们就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过,”侯胜标说,“就是这支看上去如一群乌合之众的红军,还就是穿着这样的草鞋能日行百里、夜过峻岭,打败了老蒋一次次的大兵团围剿,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兄弟们可要把眼光放远一点,这国民党和共产党最后谁能坐拥天下还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