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片快评 | 在《海边的曼彻斯特》听见悲伤
2017年08月30日 17:00 i看影视 汤拥华
“海边的曼彻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这个浪漫的短语,是一个真实的美国小镇的名字。从这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出发,向西南方向开上40英里,就到了李·钱德勒所在的波士顿地区的昆西(Quincy)市,我曾在那里生活过整整一年。现在,钱德勒要从昆西赶回小镇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有许多亲人葬在那里。
钱德勒是昆西的水管工,他做一切的杂活,通马桶,倒垃圾,修电器,冬天替人铲雪。他拿最低的工资,住在低矮逼仄的地下室里。他工作老实,相貌讨女人喜欢,却极其高冷,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他结过婚,妻子已另嫁他人。数年前,因为他忘记关上壁炉的防火罩,一场大火吞噬了他的三个儿女。
做了父亲的人都知道,从那一刻起,这个男人的生命就结束了,甚至都不需要真的死去。但是现在,他的兄长遽然离世,他不得不赶回小镇去。律师告诉他,兄长的遗嘱是:回来吧,做侄子的监护人。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不幸才能习惯悲伤?首先是挚爱的兄长被确诊患有不可治愈的心脏病,只剩下5到10年寿命(最终死于45岁),嫂子因绝望而酗酒,几度精神崩溃,最终与丈夫离婚;然后是那场火灾,死里逃生的妻子在以最怨毒的语言诅咒了他之后离去;然后是年迈的父亲在一个个打击之后去世;现在,终于轮到兄长。时间无声地串联起这些不幸,但是悲伤却不是线,是网,触动任何一个节点,就触动了全部。
整个影片的叙述时间像万花筒一般闪烁不定,一会儿现在,一会儿过去,现在也是悲伤,过去也是悲伤。一层又一层的悲伤之网轻轻落下,像蚕将自己重重包裹在茧里。但是现在,他要重新担负起对他人的责任。
我希望自己能懂得钱德勒听到遗嘱那一刻的愕然,就像懂得他的悲伤,但我不能。他仅凭沉默就可以淹没我的想象力,像不断上涨的海水淹没一个又一个刻度。我害怕看他听人表示同情时的眼神,那眼神冷静而空洞,敏锐而没有焦点,像害羞时看着地面,又像恐惧时望着远方。我设想了无数种让钱德勒走出悲伤的方式,却终归无效。
是的,一个父亲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两个天使般的女儿和襁褓中的儿子葬身火海,他没有走出悲伤的权利,甚至没有抛弃生命的权利。他要活着,活着才能受苦,但是这种受苦没有刺瞎自己双眼的俄狄浦斯式的悲壮,没有任何城邦会感激他的牺牲。有时他可以喘一口气,更多时候呼吸也像窒息。最痛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还活着,但那只是因为自己等于死了。
如果悲伤无可逃避,干脆让它封闭心灵,那真是慈悲的事情。然而钱德勒却没有福气做行尸走肉。他独自在昆西蝼蚁般地活着,像害怕触电一般拒绝来自家乡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逃不脱哥哥死亡的噩耗。与人交接时他有一点难以控制的愤怒,正像触电时的下意识反应。他不走借酒消愁的老路,事实上他相当自律,仿佛放浪形骸不便于隐藏自己。
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他不特别向前也不特别退后,但他的表现总是慢半拍,他的不安常常像困惑。更要命的是,他那从不修饰的面庞,竟然还有些莫名的青涩。他那紧张、窘迫的表情和举止,给人一种坚硬或者说锋利的写实感,那是一种小成本纪录片特有的生动,既单调、粗糙,又枝蔓、繁复。但是,哪怕有这种生动,哪怕时空不断地交错切换,你仍然会觉得只有一个长镜头缓缓推进,甚至干脆定格,像被泥泞的生活吸住,再也无法甩开。
那是一种灰暗的、毫无戏剧光晕的悲伤。这种悲伤大象无形,却因为卡西·阿弗莱克高超的演技而道成肉身。他并不表演悲伤,他只是走到哪里,就把悲伤带到哪里。他所演绎的角色拒绝被透视,所有的内心活动都写在脸上,但那脸上一片荒芜。他没有心结需要解开,解开所有的心结也解不开那种悲伤。那悲伤像重复洗印的底片,可以在任何一个瞬间停住,仿佛每一个表情里都有他全部的过去;那悲伤又像海水,而他闪烁的眼神像是海风带来有咸味的空气。但他本能地躲闪着这些表情,像是酣睡中的人扭动身体,躲闪着某个梦境。
钱德勒最悲伤的时候,是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打电话,讨价还价,找工作,与人寒暄,甚至接受前妻的道歉,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在沉默中,他要自在得多。尚未成年的侄子都比他更会说话,能够在两个女友之间应付裕如。人人都会握手,拥抱,亲吻,说亲切的话,得体的话,而他只会说急躁的话,甚至粗野的话,除此之外,就是沉默。与他交谈的人会被不自觉地拖入一种失语状态中,连观众都觉得尴尬。
在整部影片中,沉默渗入言语和画面就像海水漫上沙滩,退却时留在了一个个沙窝里。这种沉默不依赖于华丽的空镜头,也极少背景音乐的渲染,它甚至不是无声胜有声,而只是单纯的无话可说。它是灰色的,不像黑夜而像阴天,这种阴天的气氛笼罩了整部电影。但是,怎么说呢?你是否曾感受到过那种阴天独有的窗明几净?是的,窗明几净的悲伤,就只是悲伤,不需要任何装饰,没有晨光,也没有冷雨,就是那样一个阴天,一切不幸都棱角分明、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仿佛可以让你安心。
只是当影片推进到一个半小时左右时,一种伦勃朗式的光线才斜射进来,另一种生动,家居日常的生动出现了。钱德勒与侄子的关系由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变得越来越像父子,更准确地说,像常常剑拔弩张的父子。侄子不愿意离开家乡和朋友,钱德勒将其托付给好友收养,而他在波士顿将另觅住所,一间稍大的、带客房的公寓。
他没有如侄子所愿留在家乡,但他的生活给侄子留出了位置,他应该也会经常回去探望。这让观众生出无限憧憬,而影片最后部分出现的赞美诗般的背景音乐,让这种憧憬变得十分可信。我喜欢看叔侄俩一边走一边相互抛接一个小球的画面,有一种早春般的稚气;我也喜欢看帅气的侄子忽然拐进墓园,跪下用树枝在祖父和父亲的墓前重重地插出一个小洞,又迅速起身离去;当然,还有终于出现的,海边的曼彻斯特明媚的风景,像一张张黑白的明信片。
但是,我想我们对影片所能表达的最大敬意,恰恰是不要将片尾的温情理解为幸福生活的开始。那道爱的光线不过是将灰色分出明暗,我们加上多少亮色,就要加上多少阴影,它们相互造就。再一次强调,那种无以复加、无法排遣的痛苦,已经像海水一般淹没了我们的主人公,他已经不可能上岸了。我们只是说,学会在这海水中呼吸,或许是可能的。
我相信,这部电影最出色之处是它重新解释了救赎。救赎不只是用一种善意的举动抵消自己的罪过(比方收养侄儿),也不只是与他人(比方前妻)以及自己达成和解,甚至也不只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力,痛痛快快地流下泪水(像主人公在唯一的好友面前所做的),最为重要的,是感受到悲伤本身的活气——人啊,悲伤之为生命,正与欢乐相同。
一种包含着过错的深痛巨创,永远不可能被真正遗忘,我们只能奢望学会与它共存。当这样的悲伤到来时,不要轻信那些从炼狱到天堂的成长罗曼司,我们所能期待的只是由骤停到微弱的恢复,再到逐渐稳定的一呼一吸:剧痛与稍息,绝望与希望,麻木与关切,抓紧与松开,离去与归来。这就是悲伤的叙事学,也是我们能够接受一个故事暂时中止的最后依据。
倘有机会再去昆西,我也许会坐巴士去探访一下海边的曼彻斯特。我想知道,当钱德勒听闻哥哥的噩耗赶回家乡,那雪天湿滑的车程,有哪些必须格外留神的路口可以让他稍稍放松自己,等待下一段悲伤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