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一家史:王大姐的手书记忆
2017年05月31日 17:00 旗书网 慢卷狂澜
题记:
我知道这世界|如朝露般短暂|然而|然而
——小林
王大姐是一位76岁的独身女性,从杭州某国企退休,一辈子未婚,由于历史原因,高中未毕业,业余时间喜欢写写,看画展等文化活动积极分子,文如其人,清丽淡雅。生肖属蛇,我和她开玩笑说是条“美女蛇”,腰板笔直,眼神发亮,素雅得体,皮肤嫩白,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头势清爽得就像杨绛先生。按说我不应该叫她“大姐”,她与我母亲同龄。但是因为她是我15年前在钱江晚报工作时接触到的副刊作者,所以一直以“大姐”相称。
昨天中午,王大姐到我办公室找我聊天,约一年不见了。我由衷地表扬她风度好,气色好,心态好。她开心地告诉我,身上这身士林蓝的民国旗袍是自家姆妈传下来的,还是姆妈30岁时候自己扯了布量身定制的,逾今70多年了。
我问她神经性头痛的老毛病好一点没有,她说,这个病近五年靠吃纳豆保健品慢慢缓解了,今年3月倒生了一场意料不到的大病。
我大吃一惊,才知道那场折腾了她一个月之久的大病是子宫癌。现在已经全部切除,包括周边一些淋巴组织。她用上海话轻描淡写地说:“哎呀,侬真的弗晓得,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社会上真当叫歧视孤寡老人,我因为没有家属帮我签字,差点动不了手术。一个人捧着住院的布袋袋办入院手续,各种检查,这还能忍受。我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时候,实在没力气动弹,不得已叫了电台两位年轻的小朋友帮我签字,我才能装上一台临时起搏器做了子宫全切手术……这中间的折磨……哎哟,不要提了,真的生不如死。现在总算活过来了,但瘦得像一张薄纸板,勿好看。”
我惊叹她的乐观。她每年来我这儿小坐,每次给我印象都非常乐观健康,谈时局(每年都订几份报纸),谈老友,谈文化,不拿自己的软弱和憔悴示人求人。这与她多年独身生活有关,也与她从小受到的家教有关。
当她8岁的时候,新中国成立。而她的所有长辈们,都是属于被打倒的阶层中比较上端的,她被喧腾热闹得有些发狂的社会牵扯着,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中断学业,当工人,做人下人,吃苦中苦,从此努力与新社会融为一体,不敢与旧家谱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也不再关注家族旧有的一切。做得比较绝的,是她亲妹妹,与家族断绝关系至今。当然,最疼爱她的父亲一生醉心于做学问,直至去世都自动封口,屏蔽掉了不光彩的家史。
她从今年1月开始,开始写这本家史,刚起了个头,说叫我看看,不是奢望出版,是想自己留存纪念。带给我的手写本20多页,用钢笔写得密密麻麻,非常特别,是利用塞进信箱的广告纸背面装订而成。我问她为什么要如此节省,她说废纸浪费很可惜,背面可以利用,自己打草稿正好。
我告诉她,写这本家史是有意义的,就像金宇澄的《繁花》,记载上海滩一代人的里弄记忆,是家史也是史诗。但王大姐要靠自己创作完成也是很困难的,因为仅凭她个人幼年与长辈们的短暂生活经历,都是是碎片残片,写不出全貌,她的长辈多数已经离世,平辈小辈们散落在各地讨生活,也无多大精力来做实证走访。
她看过《繁花》,认为技巧比情感更佳,她有家族故人压箱底的一些材料,包括父亲的藏书、母亲的日本呢大衣,她是带着体温在叙述。所以,我鼓励她写下去,也是她病后康复的一剂良药。
因为做出版,接触了一些有写家史愿望的作者,有本身就是作家的,有工人小市民,有为家为村立言不朽的,有为家中长辈整理家庭记事簿的。这些家史或特别荣耀,或特别悲惨,也有温馨的平民生活,发行量相当小众,一般印行不过百册,对出版社来说是看不上的蚊子肉生意,所以很多以打印稿印行,亲戚朋友间发一圈了事。
最好的东西和最坏的东西一样,都不是独来的,它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这正是写家史让人上瘾之处。上了年纪,有一定阅历后,我们肯定会有结绳纪事、流传久远的冲动。
王大姐的家史簿,放在我的电脑桌前,每天看几眼,70年前上海滩的浮沉一朵浪花一朵浪花地拍打着记忆的岸边,让我体味着大姐的死去活来。
王大姐一直住在东新路上的厂区宿舍,这是一套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旧公房,享受着一辈子独身的寂寞、乐趣和倔强,用微薄的退休工资应对风云变幻,对家族受到的几十年流放生活不是牢骚满怀,对他人一点小小的善意充满着感激,所以才能面对无数个睡不着、想念姆妈阿爸的夜。
睡不着,就坐起来,写。
不甘不愿,无可奈何,人生这个走马灯似的舞台从来没有闲着。
你心心念念想记载的,是你未发觉的离散。从动心开始,付出即是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