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无恙
2016年07月28日 16:00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吴从周
【本文是作者吴从周为苏枕书的《藤花抄》所作的跋,吴从周,专业养猫,业余码字。经他同意,授权本号发布。
苏枕书初以少女小说入行,文笔清丽,有古风。西南政法毕业后赴京都研习法律,因爱慕东瀛风物,遂转向东洋史研究。早年之旅日散记略学林文月,如今有初成,学养、见识亦超过林几分。现有小说《岁时记》《不许流光入梦来》等多部;已出版随笔集《尘世的梦浮桥》,人物评传《一生负气成今日》;翻译井上靖《浪人》。
呃,吴从周是苏枕书的爱人。为爱人写跋这种事情,也是美谈啦。】
这本《藤花抄》里的文章,是她近两年写成,我一篇篇看过,如今渐成规模,辑成一本书,于作者是总结,对读者则又有别种意味。人生苦短,不能经历所有的故事,文字则可以将一个人的所见所闻写下来,交给另一个人去观看揣摩,体味置身其中的心境。于是作者与观者,人生都拓展了一分。
作者生在江边,算起来也是文化概念上的江南,所以风物皆滋润。我长在山里,见惯的是靠山吃山的猎户和山民,粗糙苦砺。江南多紫藤花,而山中人则少有打理精致花草的兴趣,好养兰草、杜鹃与月季,因为漫山皆是。深山多生木通,开紫花,据说与紫藤略有几分相似,只是不成珠帘倒挂的姿态,而且颜色要浓厚得多。
所以我只能想象一条载着簇新家具的船穿过河汊,靠上码头的场景,以及停泊久了的船,因为不忍伤了四周新生的荷花,索性系在岸边,挂一排灯笼作麻将馆。这样潇洒的情怀,倒不大像印象里的江南人,要有些塞外的旷达才能消解掉温柔里的小气。
我也在重庆呆过几年,就没有在雨天碰到过吹尺八于江畔楼头的胖子,也未曾去农家乐吃过豆花和鸡。所以看作者写出一二有魏晋风或者江湖气的人物,就有些嫉妒,觉得自己所见所闻太过狭隘。进城机会少,交游也不广。腊梅和黄桷兰倒常见,到季节满街都是卖花的女人,背着盛满花束的背篓。
京都我去过两回,加起来不到十天,在忽晴忽雪的日子里爬过大文字山,也在夜里游过吉田山,在真如堂脱了鞋上去,立在栏杆前看堂前三重塔影与菩提树影,不敢高声。这是初来的新奇和郑重,多少有做客的拘谨。然而一个地方的真味,不经年累月在其中,大多咀嚼不到。譬如在爬大文字山的山道人,与一个个迎面过来的人问好,但却未能遇到同行的老太太,一路告诉这座山的故事;也没有在下山的夜路上碰到萤火虫,听着泉水声,知道山路已经快要走完。
至于“金红一梳上弦月,自三重塔的尖端,一点点坠入浓密的树林,止余一点清光”的景象,以及得以跟各家旧书店的老板交朋友的缘分,更只能心向往之。而这些都是在作者的见闻里,不是刻意作态给人看,就是生活其中的日常与真实。女性有天生的细腻敏感,从一杯茶一枝花里看出人情温厚,写得出绵密悠长的文字,让人细细咂摸,在想象里重返彼时彼地,重建一个世界。自然,千人所见又各有不同。
现在翻这部书稿,想起两年来很多有趣的事。譬如写修整唐招提寺的时候,讲到千手千眼观音像。千手观音的手以木制,用木钉跟菩萨像身体连接。修缮之时,须用X光测定连接的位置和精度,于是木钉楔入的姿态皆清晰可见。她给我看过这幅X光照,说:“菩萨好痛。”
又如通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路上碰见猫,便学猫声呼唤。家里的三只猫听见,也飞快振作精神,围拢过来查看。
东日本大地震那年,国内新闻上时时都是核泄漏、辐射扩散的消息,传言纷起。她正好要回京都开学。虽然从经验与常识看,京都尚不至被波及,仍然不免担心,叮嘱她万一不妙,马上回来。然而后来一切平静。她给一家杂志社写了《浮槎》,讲震后日本人的生活与心境。她自己并不满意,说想写的和杂志社的命题不太是一回事。但挣钱吃饭,总该顺着金主来。对于这个道理,她是很清楚的。虽常自叹妥协软弱,然而人前总得摆笑脸。国人常受提醒,日本岛国多灾多难,故常有侵略大陆的野心,然而大陆未必不多灾多难。日本受古中国文化的浸润,“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这样的悲慨,应是相通。所以当她写道,在织田信长烧过的延历寺山中,一位老妇指着周遭青山说,“当年的寺庙都已经烧失,但所有的山峦仍然存在。所以比叡山和延历寺仍然在这里,分毫无差”,对历史存亡的豁达与哀悼,尽在其中。
至于京都的食物,多清淡可口,很容易接受。她推崇京都的渍物,想是在那边清汤寡水惯了,只有从粗茶淡饭里吃出个好来。可惜她当年在重庆练就的麻辣肚肠,今已全废。
2013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