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咖啡馆20年纪
2016年06月23日 16:09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萧耳

20年?不算长。那是要开家一百年的凡人咖啡馆?一百年太扯,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希望凡人咖啡馆还在。坐在我的对面的李加文,生于1968年,白衬衫牛仔裤,瘦小斯文的标准形象,从不大声说话。
第一个人:李加文(凡人咖啡馆老板,创建者)
“先生你要点什么?”
“呃,要一杯,咖啡。”
然后,是一段沙发音乐。然后,收音机里说:
“凡人——咖啡馆。”
这是1990年代杭州的普通一天。在午夜翻来翻去睡不着,打开收音机听《凡人咖啡馆》,也许哪天走过武林门闹中取静的背街小巷民万寿亭,一抬头,突然发现一家咖啡馆,“凡人咖啡馆”,100多平方,就近在咫尺。
20年前,除了西湖边的香格里拉、杭州大厦等少数大宾馆有咖啡吧外,城市中的咖啡馆屈指可数。20年前,李加文是从桂林来杭州打拼的文艺青年,想要开间咖啡馆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影像和老照片中巴黎那些百年咖啡馆的样貌。在杭州做过一些事情后,不久盘下了一家店,先是叫“旧情绵绵”咖啡馆,后来听着太俗气,不如就叫“凡人咖啡馆”吧。那个时代的杭州,酒吧先于咖啡馆在杭州这个城市扎根。同时涌进这座城市的,还有KTV包厢、迪厅、保龄球馆和足浴馆。二十年前,杭州也没有星巴克。
那个非常活跃的年代,似乎许多人都有一种身份的焦虑,想走到更高社会阶层的焦虑,而李加文,却和“凡人”耗上了。

那是一个飞快的时代,以惊人的速度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从凡人到富人、达人的传奇。而李加文想的是,当你累了,不如拐进街角的“凡人”,小坐稍息,留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
就说说咖啡馆常客,两个“凡人”的故事吧。2002年,张文婷,当时还是杭师师大音乐学院的大二学生,开始在“凡人”唱歌。她的确是非常爱唱歌,唱哭过不少午夜咖啡馆的客人。我也是她忠诚的老谗粉,她也是凡人咖啡馆时间最长的驻唱歌手之一。毕业之后,张文婷当了一名音乐教师。也是在“凡人”,遇到了那个他,一位杭州的媒体人王飞。王飞说,他的婷婷就是一位爱唱歌的普通人。

故事还没结束。这对在凡人咖啡馆相遇的青年结婚,生孩子,工作,旅行。但是张文婷依然爱唱歌,王飞一直默默的支持着文婷,决定要干一件事:在10月8日的那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九周年纪念日,他要为心爱的人在杭州办一场个人演唱会。这是一场普通人的演唱会,没有明星。为了这个愿望,他们开始了众筹行动。今年还参加过周立波的那个“中国梦想秀”李加文说,张文婷的演唱会,和他的凡人咖啡馆,真是气息相通。“凡人是什么?所有人当中的所有人,任何人当中的任何人,大多数当中的大多数人。当每个人都是大人物的时候,就没有人是大人物了”。初心不悔,梦想才有可能实现。这是李加文自己的“凡人语录”。
很多年里,李加文用他的莱卡相机,一张张定格了出入凡人咖啡馆的“凡人”形象。他觉得,自己是在给身边的凡人们做纪录。
现在他给我看他镜头中的“凡人”的照片。有当年凡人咖啡馆的女当家,一个会把客人淋了雨的衣服吹干的温暖女子。有总是到这里度过晚上的中年企业家,有时尚女青年们。客人来的次数多了,他就听到了一些故事。
再说说那个喜欢在“凡人”独自度过夜晚的中年客吧,李加文叫他“王大哥”。

“王大哥”是个做得很好的企业家,一口流利的英语,去了好几十个国家,懂几国外语,年轻时在部队也是个领导。有好几年时间,他经常来“凡人”,有时和老战友一起来,以灌醉别人为乐,也经常给别人买酒,买咖啡喝。李加文拍下“王大哥”照片那次,“王大哥”手上打着绷带,但还是来,“凡人”对他像另一个家一样。好几次还一起去爬山,露营。去年,这位豪爽像将军一样的“大哥”忽然生病,去了另一个世界。 “王大哥”走的那天,李加文去了葬礼,和前妻一起送他到最后一程。这,也是一份凡人的情意吧。
当然更多他镜头的“凡人”,都好好地活着。
20年。从凡人咖啡馆到loft49的凡人乐墅前身,到2007年开出滨江天寓第二代凡人乐墅,再到2011年虎跑的凡人乐墅,开张没多久,就为西湖音乐节包括胡德夫、黄耀明、周云山在内的全部人马举行庆功宴,说起跟音乐节的缘分,李加文早在第一届就受都市快报老总朱建之邀为西湖音乐节拍摄过纪录片……地点有变,人气有变,不变的,是李加文心爱的那些:不仅仅是咖啡,红酒,凡人的嬉笑怒骂,也有电影、诗歌、艺术,在“凡人”的深处自在呼吸。
第二个人:王宏伟
2000年后。从每天下午开始,李加文几乎都坐镇于咖啡馆。杭州的主持人们喜欢在“凡人”谈他们策划的节目。
有一天晚上,咖啡馆来了四五个客人,坐下来,一人要一杯红茶,就开始聊天。开始也没有注意他们在聊些什么,后来听到了几句,他们是在讨论一部电影。有个人站起来,问店里有没有影碟机,李加文说有,他说,有个刻录碟需要现在就放一下。李加文问,是什么内容啊?他说,是一部电影。李加文把光盘放进碟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贾樟柯的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就是后来征服了国际电影节的《小武》。那个问他有没有碟机的人看起来很普通,不高的个头,戴着一副秀气的小眼镜,身上是宽松的T恤,他注意到他说话的样子。他歪着头,很无所谓的态度,他就是贾樟柯的男主角王宏伟。
那个晚上余下的时间,咖啡馆里不多的几个客人,都非常专注地看《小武》。之后他们成了朋友。

“2002年11月, Peter Tschekassky作品展在杭州凡人咖啡馆做的时候,一个无意的目的是,似乎在测试和考验咖啡馆文化是否能在中国传承西方的类似‘咖啡馆革命’式功能传统的可能性。凡人咖啡馆参与了《Peter Tscherkassky先锋电影》的出版制作和主办影展,似乎预示了她与实验电影的勾当只是个开始,然而,持续性的工作才是其自身咖啡馆文化之沉积有望成为可能”,后来李加文搞了许多观影活动,吸引了杭州的很多文艺青年到凡人咖啡馆看电影,杭州作家、诗人孙昌建,是“凡人”的老朋友,那时经常去给“凡人”的电影沙龙当讲解嘉宾。咖啡馆的柱子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咖啡馆里搞过先锋影展,
“2003年,在杭州凡人咖啡馆,第51届威尼斯双年展上获得“最佳国际作品金狮奖”的无道白瑞士电影《事物的进行方式》在小范围内露面”。
2004年,安迪沃霍尔《帝国大厦》。
2005年,凡人咖啡馆十年之际,同时迎来了中国电影诞辰100周年,借此凡人发起“影像百年祭”活动,以每月举办一期实验影像展作为纪念方式,内容覆盖从国际知名的先锋影像作品到国内地下DV,表明了“凡人”的态度。
蒋志的《食指》和《香萍丽》、杨副东的《后房,嘿,天亮了》、邱志杰的影像装置、贾樟柯的纪录片《公共场所》、乌尔善的《肥皂剧》、刘浩的《好大一对羊》、郭熙志的《渡口》《迁镇》《回到原处》、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徐星的《我的文革编年史》、王小峰的《你丫真狠》、等等。孙昌建记得最多的一次,可坐60人左右的凡人咖啡馆挤进了100多号人,许多人站着看片。人少的时候,观影的人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人,他还是会放给那两三个人看。那是20世纪之初的事,什么都兴兴头头的。当年最早的那拨电影青年如今成了拖家带口的中年人。
十年后,凡人咖啡馆举办的各类文艺活动仍在继续。某个秋天的诗歌活动中,放映的是韩国电影《诗》,在座的,有潘维这样的老诗人,和初出茅庐的女诗人舒羽等。
第三个人:邱志杰
另一个晚上,咖啡馆楼梯忽然一阵响动,一个瘦瘦的南方人带着一拨艺术青年模样的小孩来到了咖啡馆,咖啡馆顿时气氛就活了。有人叫他老邱,有人叫他邱老师。原来他们都是从美院来的,来给杨福东的影像作品捧场。
那时候老邱开一辆高大威猛的吉普,隔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老邱毕业于美院,大学时就是美院有名的才子,毕业后在北京和杭州两地来来往往,自豪地说,飞来飞去都是根据地。几年之间,在当代艺术圈的名气越来越大。邱老师血气方刚,很早就读遍金庸和各种古典章回小说如《七侠五义》,崇尚侠义精神。
在杭州的时候,邱志杰、高士明这些朋友们会到凡人坐坐。一群人高谈阔论,慷慨激昂。等夜深了,客人只剩下他们一桌时,有时李加文也加入他们的讨论。
不知为何话题绕到了60年代生的艺术家。老邱是60年代末生人,李加文也是60年代生人,也许60年代人有个共同点,就是身上多少带点理想主义色彩。一来二去,成了哥们。有时候老邱一激动,就从特大号的深蓝色牛仔包里取出笔墨,铺来纸卷,刷刷地写起书法来。他给凡人咖啡馆的题字,李加文珍爱地挂在家里。
第四个人:高士明
杭州艺术界有名的高氏兄弟,一个搞创作,一个搞评论。高士明天才般的脑筋转得快,有一天跟李加文说,加文,找机会我们去做个展览吧。李加文说,好啊。高士明说,这一回,我们要让整个杭州轰动起来。
午夜的火花从凡人咖啡馆冒出来,之后李加文找到六合天寓的老板魏军支持,展览在还未完成楼盘里落了地。展览的名字,就叫“寓·言”当代艺术展。于是凡人咖啡馆的方柱子上,又多了一张超有视觉冲击力的大海报。看到海报上艺术家的名字,就知道好多都是中国一线的当代艺术家:张晓刚,叶永青,王广义,杨福东,吴山专,邱志杰,钟飙,王澍,王冬龄等等。2005年10月29日展览开幕,据不完全统计,有上千人观看了这个展览。为了这个展览,他也在高士明的家里蹭了近半年的饭,至今还念叨着高昕丹博士(高太太)烧的菜,真是好吃。


李加文的艺术热情大爆炸时,似乎小小的万寿亭街的这间咖啡馆已经装不下他的梦想。他也是最早和孙云、潘杰,杜雨波等人进驻杭州城北的LOFT49创意园区的,在他的“凡人乐墅”艺术空间,西北的秦腔、测不准戏剧作品、二皮声音艺术节、与人乐队、舌头乐队、第5届大道现场艺术节、克里斯多夫的电影Free Jimmy《解放吉米》、钱舟的小提琴音乐会,以及各种当代艺术展览在凡人乐墅轮番登场,为此,他还应邀参加北京大学2007年“第四届中国文化产业新年论坛”。
之后又邀请中国美术学院的美女策展人吴美纯、邱志杰几个走出去,去合肥办了名为“出轨”首届当代艺术展。有当代录像艺术之父之称的张培力录像作品前,被围得水泄不通,被有关部门几次叫停。这样“不务正业”的事,干过很多。

一个有家有口的咖啡馆老板,时常自己掏钱声援中国当代艺术,李加文真是会忘记赚钱这件事。结果是,咖啡馆运转一度陷入财政危机,再也玩不起艺术了。
好在“凡人”像个大隐隐于市的隐者,还经得起折腾。搞艺术烧钱,李加文一咬牙卖了车支撑咖啡馆。用杭州话说,这几年,他好像是做了太多的“六二”事情。后来,只好煞车了。
仍不甘心,于是从2013年起,咖啡馆的隔壁,就有了“壹张画廊”,不间断地举办艺术家个展。陈海燕,王公懿,林海鐘,张浩,曹立偉,又比如只开了两周的木心书店,只卖木心的书。比如,前几天在展出的马岭“茶室”。
artone壹张艺术空间是一个非常迷你的空间,每次展览只展出一个艺术家一张或一件作品。选择的主题和艺术家首先都是打动李加文的那些,比起大规模的艺术活动,则更加亲切,温暖,和从容,似乎有了“壹张画廊”,在他的梦想中,艺术就有了一种喧嚣市声中的日常性,这也是他骨子里的东西。

8月17日,他在微信朋友圈写道:意外,惊喜,茶不敢喝,好无聊,猪圈,孤寂,很棒,有趣……这是我在马岭“茶室”门口听到的一个个体验者的形容词。茶室还在接客,约吗?
这是凡人咖啡馆的第二十个年头。在熙攘或清寂的万寿亭街13号,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气息。
20年来,一个凡人。贪黑起早,理想面包。说的是李加文,又好像是我们所有的凡人。
第五个人:木心

2014年10月28日,他写:每次不知道读什么书时,拿起的总是木心先生的书。
2015年4月23日,木心纪录片《梦想抵抗世界》在纽约首映。李加文记下了这件事情。Dreaming Agaist The World,好像说的也是他自己。
6月16日,他在乌镇。他在自己的朋友圈上写:乌镇。我这时能想起的几个关键词:戏台,爬墙虎,花窗,雨水,木心……
8月20日,他在朋友圈上写:木心咖啡馆已不是一个传说。他47岁,一个周岁男孩的父亲。
不能准确地说出凡人咖啡馆老板遇上木心的日子。他没有见过活着时候的木心,但是木心,却成为他咖啡馆生涯中的重要转折。
李加文爱木心的文字,爱到了骨子里。所有木心的中文出版物是读了又读。这世界上的千百作家,木心是姗姗来迟的,却成了他的唯一。木心在这人间多一个叫李加文的知音,或许会不以为意,但是对于李加文,木心慢慢地变得高于这世界上的许多名字。
一杯咖啡,一本木心的书,比如《文学回忆录》,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天。

2年前的夏天。地点是在虎跑路的凡人乐墅。他终于与钱江晚报读书会合作,搞了场木心读书会。木心的朋友,在纽约听过木心上课的曹立伟教授经王梨认识,之前被万寿亭街的凡人咖啡馆楼下“壹张画廊”的“木心书店”吸引,很是喜欢李加文刻意营造的小小的木心世界,之后,就从纽约飞回杭州,来做木心读书会的嘉宾。那一晚,凡人乐墅挤满了热爱木心的读书人。杭州的木心粉丝们,包括浙大中文系教授许志强,作家吴玄等都赶过来了。那天跟着曹老师来的美院女学生祁媛,就是在李加文的凡人乐墅,由曹老师推荐给了《西湖》主编吴玄。这个秋天,祁媛刚收获了一个《西湖》杂志的新锐文学奖。这或许也是凡人与木心带来的缘分吧。
但是虎跑那边的凡人乐墅不好做,理想拗不过现实,只好关了门。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李加文低下头沉思,眼下,只想好好过日子,当一个对家人有责任感的男人。
他对尚未出生的儿子说:小子,世界很大,你还太小。
大半年前的冬天,李加文看得出是按捺着激动,缓缓地坐在凡人咖啡馆的一张椅子上跟我讲起他的设想。原来他已经默默地做了许多。“木心咖啡馆”五个字一旦蹦出,就再也拔不去了。去年5月,乌镇的木心纪念馆开馆,见过了陈丹青先生,跟丹青老师聊过他的想法。在乌镇,丹青老师抱着李加文刚满月的儿子李子宽,笑得特别温暖。
在“木心咖啡馆”还不知道落脚哪里的时候,陈丹青已经给“木心咖啡馆”提了字。对于爱木心的人来说,这世界上或许有一种同类,就叫“木粉馆”。但对李加文来说,是鼓励也是压力。
他在杭州寻觅理想的木心咖啡馆的落脚处,木心年轻时在杭州到过的地方,西湖边的孤山,老吴山、老浙大,南山路、武林门一带都找了一遍。终于有一天,看中了环城北路市政府大楼对面的一处有些老式的房子。他确确实实地觉得:一件美好的事物正扑面而来。

20周年,凡人向谁致敬?凡人向木心致敬,于是,有了“木心咖啡馆”。
最热的七八两个月,李加文在那个旧房子的墙外种上了爬山虎,花花草草各种植物,他曾经种过薄荷、熏衣草、龙舌兰、月季,现在又在木心咖啡馆的门口侍弄花草了。好几次约采访,李加文都说在上海选家具。木心咖啡馆开张进入倒计时,李加文每天清早即出,背着一个工具包到处跑,已经顾不上先前的斯文。常常深夜1点多回家,累成了“狗”。
几天前,终于跟他进入了蒙着“面纱”的木心咖啡馆,立刻,仿佛像浸在了老时光里。有些物件,是特意从纽约订货的,其中一间很特别的“木心的书房”,早已超出了办一家咖啡馆的商业意义,你想到的只能是:读一本书,与两三好友小聚,仿佛是木心在纽约的方式,也可以是进入咖啡馆的我们的方式。
除了戏台,爬墙虎,花窗,雨水,木心,都有了。他说,其实夜里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假如木心进来,一定是欢喜的吧。
刚过去的夏天,已有不少文艺女青年,在那个位置见一个正在装修中的咖啡馆,幕布盖着,幕式上,有一顶标志性的大礼帽:木心的礼帽,就停下来,就行注目礼。
就有人问:什么时候开张呀?
当然,马上就要开张了。在这个杭州的秋天。也许,桂花尚未落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