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星星 —— 一个科幻博士的自白
2016年06月23日 16:08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姜振宇

编者按:
今年秋季开学,北京师范大学国内第一个科幻方向博士的人选确定了,他是来自衢州、本科毕业于浙大的科幻迷姜振宇。
姜振宇是去年5月从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吴岩那得知他要招收一名科幻方向的博士生。即将从中国社科院硕士毕业的他决定报考,今年6月份正式收到录取通知。
北师大文学院副院长张清华就解释过,它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二级学科的框架下,专门研究科幻文学。姜振宇则概括,他读的是文学博士,只是研究的方向是科幻。
左读邀请到姜振宇来说一说,他如何喜欢上科幻,并最终选择科幻方向来继续学习和研究。 感谢钱江晚报及记者张冰清提供线索。
从小学时候开始读凡尔纳,到考上科幻博士,在我这里,实际上只是一个对科幻的认识逐渐加深的过程,也是一个从读者到科幻从业者的过程。贯穿始终的,大约就是“想要做点什么”的简单冲动而已。
在启蒙之初,我在阅读科普、科幻时所受到的震撼和感动,主要还局限在一种粗糙的、直觉式的意义上:这个其实也是科幻迷的常态。如果非要说“科幻迷”这样一个身份标签有什么内在的共通之处的话,可能也就在此。卢梭提到过一个概念叫做“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他最开始是用它来指代那些德行高尚,同时却又处在所谓“文明世界”之外的个体。但这个用在科幻迷身上其实也很合适:他们常常与人类历史当中真正漫长的审美传统相互隔绝,但同时却又具备从方程式当中感受到某种深刻美感的孩童般的敏锐直觉。
在我而言,这种直觉很快成为了力比多式的冲动。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日常学习当中更新自己知识结构的同时,总是会下意识的增添一个科幻的视角。或者是用文学、文化的理论来解释科幻的现象,或者是用科幻来佐证和反驳给出结论。在这种局限于书桌和脑海当中的自我剖辩当中,我体验到的快感和激情,几乎与最初阅读科幻时的震撼可以相提并论。
在这样的情况下,读个文学博士来继续研究科幻,便不再仅仅是一个科幻迷想要在更高的层次上抱团取暖的冲动决定。对于科幻的认同,很快成为经过了理性的思考与推断之后的结论;而对于目前科幻,尤其是中国科幻发展状况的考察,确实也能找到发挥的空间。
幸运的是,在自觉不自觉向科幻理论研究的学术圈子靠近的过程当中,我得到了多方面的支援。吴岩老师灯塔式的召唤毋庸赘述。在浙大读本科时的专业老师陈洁,当时的系主任吴秀明;在社科院求学时跟从的研究生导师陈定家,都与我亦师亦友。他们不但充分给予我科幻研究的自由,而且在不同的阶段将我引导到了前所未见的学术与实践空间。与此同时,贾彬、任冬梅、夏笳、高寒凝、杨琼、王卫英、吕超、飞氘、林健群、三丰、李广益、邱苑婷等大众熟悉或者不熟悉的科幻研究同道,则从各个角度深刻地影响着我观念的形成。回过头来看,这些学习与争辩的过程,对于我今日、此后的研究来说,几乎都是不可或缺的。
正是在这种种助力与幸运当中,我能够在保有作为科幻迷的热情的同时,从那种迷狂中清醒过来,转向冷静的,指向未来的理论思考。尽管这些思考并非不刊之论,但现在将它们提出,至少可以期望它们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在我看来,与“文学”、“理论”甚或“科学”一样,“科幻”其实是一个糟糕的名词。它不但将威尔斯所继承的罗曼司传统,奥威尔的反乌托邦批判,品钦、冯内古特对文化文明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嘲讽,莱姆、勒奎恩、特德·姜对人类既有的认知模式、知识结构的反思纳入其中;并且也把凡尔纳在小说里为船厂老板打的广告,美国漫画与日本特摄片里的超级英雄,甚至“原创文学网站”上打着“科幻”标签的故事一网打尽。

不算科幻的超级英雄们
然而,同志们,现实一点,我们要去做的是不可能的事情。并非只有“好的科幻”、“硬的科幻”才有资格被称为“科幻”。做出道德和价值评判总归是简单的,但理解纷繁复杂的现象,厘清其规则和逻辑,才是科幻理论研究的责任和目的。
有意思的是,在勉强将上述这些“科幻”视为一个整体之后,它倒仍然能够显现出某些无可取代的价值。
虽然科幻几乎总是在描写非现实的故事,但它却具有无比强烈的现实意义:特别是在当下。随着网络、手机、快速交通工具这些高科技产品的普及,过去一两百年的科幻里所畅想的未来,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然而在享受其便利的同时,有什么能够帮助我们,帮助两百年之后的人类感受和理解这个时代?
科幻的确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作为一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书写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背景下网络时代的宅男宅女们的文类,科幻自然有其优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月亮自然是美的,但当诗人还悲伤于嫦娥和玉兔的影子为月球上死寂的环形山所遮蔽的时候,科幻却在明明白白地呼喊:“那片寂静不但是美的,而且是崇高的”。
科幻让我们去看星星。所以我们能从沉重和苟且的大地上暂时逃开。这是很好的,然而还可以更好。更好的科幻,是在谈论星星的时候,让我们低头向下看:这片大地,也正是,并且一直是一颗星星。
与最优秀的文学一样的是,科幻能够远远地跨过我们所熟悉的经验和边界,在那里彻底更新我们的视角,看见同一个世界的不同面貌;与最优秀的文学不一样的是,这种超越不依赖于天才式的痛苦思索,也毋需祈求缪斯施舍的灵感,更不用求助于模糊多义的比喻:科幻有一个有史以来最具有解释能力和实践能力的知识体系,来提供几乎无法反驳的支撑。
正是科幻的这些特征,造成了它所身处的尴尬境地。在体验那种与科技相直接关联的审美与意义之时,它要求科学与科学哲学的知识结构;而如果要深入谈论、解剖与建构这个文类所形成的传统,它又要求文学与美学的理论介入。在此之外,中国的科幻还要适应远未成熟的大众阅读市场,同时又不得不面对沉疴难愈的科学主义思潮。至于日渐狂热的科幻迷群体,则让人又爱又恨——这倒不为中国所独有:在雨果奖上兴风作浪的“小狗”们,不正是美利坚科幻原教旨主义者们的手笔?
最好的消息是,我们现在可以接着做那些想做的事情了。在这里,我们见到的风景以纳米和光年计量,我们获得的体悟与灭绝和进化相关;死亡是乐于谈论的,星空是即将抵达的;历史的走向有无数种可能,而未来的时间表早已列好。我在路上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