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未择之车
2016年06月15日 10:35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一汪寒水
杭州的公交系统，无论是公交车还是出租车，简直一无是处，只有公共自行车尚可夸耀。借还网点遍布大街小巷，虽有遍寻一条街而找不到一处网点的尴尬情况，但瑕不掩瑜，还得称赞其日趋合理的布局。只要不在高峰期，总是不难借还。从锁止器中推出一辆小红车来，如同从马厩中牵出天骥，骑上一走，轻松自在；到了目的地附近，又把它送回马厩，转身离开，不惹尘埃。外地来玩的朋友见了都很羡慕，他们说，至少妈妈再也不担心我的自行车被盗了。
我是公共自行车的忠实拥趸，出行十之八九靠他。公交太慢，出租车司机脾气太坏，只有这时而破烂、时而崭新的小红车，勤勤恳恳地虚位以待，兢兢业业地听候差遣，满足我这个繁忙的闲人种种不时之需。某一天租到了一辆车，甚合我意。坐垫高度恰似为我量身定做，刹车和龙头操控自如，链条的咬合恰到好处，车胎擦过地面，有轻微的沙沙声。我各种骑，感到从内到外的愉悦。目的地有换车点，但我舍不得还，锁在路边，办完事后原路骑回，绕着还车点又多骑了两圈。最后恋恋不舍地归还。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日若能再见，君当服役多日，满目疮痍；我也将碌碌尘世，华发早生。唯有浮生的这么一个相得甚欢的下午，永远铭记于心。
不愉快的经历也不少。
走到租车点，十几辆小红车列队相迎。有时我有一瞬间的苦恼：“哎呀，这么多，该选哪一个呢？”深宫皇帝每天选择过夜妃嫔的苦恼心情，我想也不过如此。然而，精挑细选，也不必然带来好结果。好不容易挑定了一辆车上路，却发现，遇上了一个并不好好服务的家伙。它有时方向摇摆，有时刹车不灵，有时车胎充气不足，有时喀嚓一声掉了链子。……于数十辆车中单单挑中其一，本属缘分，然而遇车不淑，良缘反成怨偶。
美国诗人弗罗思特的著名诗歌《未选择的那条路》，一位名叫苗子兮的朋友译为骚体《未择之路》：“前路宛转林中兮，吾安择而双全？久伫立余目穷兮，独徘徊而怅然。吾择一而固守兮，披荆棘以厉进；苦奔波以终身兮，哀形骸之难安。……”真是天才佳译。当我选择了一辆破车，沮丧之余，往往联想到这首《未择之路》，心情由皇帝幸福的烦恼，改为诗人苦闷的惆怅。同时又想，那被我留在借还点的其他车辆，其中必有一辆性能优良。它本来可以载着我愉快地到达目的地，开启愉快的一小时，继而是愉快的一天，最终实现愉快的一生(这句抄袭皮克斯动画片《头脑特工队》)。而今它留在了原地，和我相遇而无缘，兀得不闷杀人也么哥。
假如人生仅有一小时，未择之路和未择之车，对人生的影响，看起来有什么不同呢？曰：将勿同。也许最大的不同是：车租错了，可以回头更换，即使行至半途，也不难找到更换场所；人生之路走错了，无法回头，前路荆棘，也只能横心偏向虎山行。
假如能够反过来就好了。
有一天我骑着一辆车去西湖文化广场的超市，将车停在广场上。当我携物出来，却发现钥匙无论如何打不开车锁。我用了各种力道试图开锁，也尝试往锁孔里吐口水。夜色渐渐降临，不断有人取了车从我身边离开。我先是沮丧，哀叹自己择车不善；接着慢慢变为愤怒，在心里用污秽之言问候了与车相关的人与机构。半个小时后，我彻底放弃了温柔的尝试，改用暴力，打算去超市买一把老虎钳，先剪开车锁线，然后推到最近的还车点，一还了账。从此离这辆破车越远越好。
老虎钳买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将钳口对准锁条，预备用力。
突然听到有人喊道：“别忙剪。”是一位姑娘，两米之外。她蹲在一辆小红车旁边，看样子也在开车锁。
“我这辆车也打不开了。我在想，我们隔得这么近，是不是开错车了？”
于是换了车来开锁。“啪嗒”一声，两个车锁都轻松打开了。原来果然是“开—错—车”了。
我看着手里的老虎钳，又看着广场上亮起来的灯光。风带来了运河的凉气，已经有人来预备跳广场舞了。我浪费了一个小时，一直埋头解决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却没有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判断是否出过问题。良夜如此，我却蠢笨如彼。
那小姑娘笑着骑车走远。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己的愤怒和对车与人的恶毒咒骂，羞愧之余，也感到一点欣慰：
并不是载着我前行的车有什么问题，只是我还不够睿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