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 我曾擦肩而过
2016年06月14日 14:10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NADIA

2010年秋天我去过一次大马士革。
从我坐的那辆黑车穿越约旦边境开始,我就想为叙利亚写点什么。首先跳入我脑海中的句子是一条英文的谚语“the grass is alway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fence”(邻居家的草坪总是更绿)。一过了约旦边境线,视野里的绿色开始多起来。土壤是红的,草和树是绿的,有没有看到吃草的羊群我不记得了,只觉得一路上生气勃勃,好像从沙漠突然到了平原。
同车的还有一个布料商人,一直很沉默,偶尔与我老公聊几句。车在途中停了几次,我隐约记得去过一个路旁的小商店,那是个什么商店,买没买东西,全都记不清了。有一次停了很久,不太记得是为什么,只记得我们三个乘客无聊地站在车外看看天看看地。寡言的布料商人因为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开始健谈,他问我知不知道苏州,他曾去过那里。
终于到了大马士革,黑车不敢继续带我们往市区走,于是我们被卸在一个转盘路口。我看周围灰突突脏兮兮,好像回到了我国的80年代。终于等来出租车,我们和布料商人分道扬镳。
我从车窗往外看,楼房也是灰突突的,还是整齐而颓废的老样式,使得这个首都城市越发像国内80年代的北方小城。路上走着的女人们装束和约旦女人差不多,只是穿袍子的那些女人看起来有些不同。仔细看看,原来她们的袍子比约旦女人的要短那么一截,刚刚到脚踝,完全没有拖地的现象。我一早就听说叙利亚女子细腻整洁善于持家,这一点是不是在服装上也有所体现?
因为是有目的而来,我们径直来到一家化学原料商店。那是个典型的家庭式的商铺,老板是圆胖的父亲,儿子们负责处理杂务,母亲自然是在生意中缺席的,于是店里有一个女秘书。依稀记得一层是个门房似的设置,我们说明来意,给了名片,还出示了样品,那人才带我们去二层和老板见面。老板的办公室里两张桌子,一个自然是老板的,旁边小一些的桌子后面坐着淡漠的女秘书。老公和老板热切地聊着阿拉伯语,后来他儿子也上来加入谈话。我听不懂,就开始观察女秘书。
她戴着头巾,皮肤是黑色的。瘦而长的脸上鼻梁挺直,却不像黑人那种塌鼻子。她大概知道我在看她,但是并不做任何回应,安心处理公事,好像习惯了被人看,也好像是故作的骄矜。老板问她话,也是不卑不亢的回答,答完了就安静地继续做事,置身世外似的。
不一会儿,有人送来茶水。居然不是红茶。那人衣着简陋,简直衣衫褴褛。我猜他大概是打杂的,弓着身子进来,又弓着身子出去。然而他带来的茶非常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可口的花草茶。模样质朴的玻璃杯里装着淡黄色的茶水,品一口是安然的甜香,不浓烈也不寡淡,品不出是哪种花草,也可能是混合了各种花,但没有一种大喇喇地出来唱主角,异常和谐。茶味是微甜的,不知是放了蜂蜜还是砂糖,但是甜的恰到好处。于是我放弃观察道姑似的女秘书,开始仔仔细细地品茶。
老板的儿子是个热气腾腾的青年。他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得到否定回答时乐呵呵地说他喜欢中国菜。然后补充道,“我以前看图片一点也不喜欢,但是去沙特的时候吃过一次,之后就非常喜欢了。”图片上得肉大概是肉丁或肉丝吧我想。然后他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张报纸拿给我看。报纸上一张中国婴儿的照片,下面长长的一篇阿拉伯文。他解释说,文章讲中国有种神奇的按摩术,可以让婴儿快速睡着。自从来到阿拉伯国家,我就经常被人展示类似的信息,好像我来自超人的国度。然后他问我来大马士革想做什么,我记得刚才喝过的花茶,就说想买花。“买花?”他有点疑惑,随即爽朗大笑,“大马士革到处都是花啊,到处都是,哈哈。”
昨天半岛电视台报道,大马士革的居民冬季没有取暖设施,于是自制火炉,从街上捡来各种垃圾放进去燃烧取暖。孩子们被塑料燃烧的气味呛得流泪,但是也比挨冻好些吧。正常的木柈价格已经到了一公斤100叙利亚刀。木柈商人说他们也是费了大力气从被炸毁的房屋拖出木材来卖的,但是没有人买得起。于是木柈商人也会受冻吧,因为他们一烧,烧的就是钱,就是糊口的资本。
现在的大马士革,没有花了吧。
那天离开大马士革之前,我买了一大包混合花茶带回约旦。回去之后因为懒又很少泡来喝,一直存了这么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变质了,今年夏天搬家,终于扔掉了。以后想喝就难了。
约旦人估计也有这种感叹。叙利亚内战之前一直是约旦平民百姓度假旅游兼炫富的首选目的地。周末心血来潮就可以开车轻松出境游。叙利亚土壤肥沃水质好,长出的瓜果蔬菜都好吃又便宜。叙利亚比约旦消费水平低不少,据说在约旦买一条裤子的钱拿去在叙利亚可以买三条。吃完逛完还能把接下来两周的水果蔬菜买好塞进车里带回国,这个旅游实在太惬意了。
告别了化学商店一家,我们去了大名鼎鼎的straight street。忘记了那天是不是周末,但是这条土耳其风情浓郁的窄街里,真是挤满了人。被人群赶着,很难停下来仔细看看街道两旁林立的商店。记得有一家店实在太好看,于是我们挤了进去。在那里我看到了贝壳镶嵌的家具。一粒粒贝克材质的小块颜色各异,错落有致地拼出一个个精美的桌子柜子梳妆台。我当时以为以后还会来,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走了,连照片都没有拍。
我记得我吃了叙利亚冰淇淋。乳白色的冰淇淋上撒着翠绿的开心果。那家店应该是老字号,店里人头攒动,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座位。食客有老有少,很多是举家来享用美味。用来盛冰淇淋的碗是粗糙古朴的,印象中还有摔凹的痕迹。勺子也是阿拉伯式的,银色,款式简单。整个店好像只卖这一种口味,就叫“阿拉伯”冰淇淋。味道是纯粹的奶香,颜色是纯朴的奶白色,和许多古老而美好的东西一样,这口味就一直挂在历史的某个钉子上了,时光飞逝它也不为所动,世事变迁它也仍守在那里,裹着着恒久的光晕。

一路走,经过背街小巷,看到灵巧的男人们在制作铜器。那条小巷好像是铜器商店集中地。我们走进一家,店主热情,商品精致,于是选了一套金灿灿的装饰用铜壶和配套的小巧茶杯。走出来看到有人在做壁炉夹,想着以后有空买来玩,走开了就永远错过了。
穿过小巷,发现行人渐渐变少,我们开始走在黄昏里。迎面有个胖大妈,走路时企鹅一样地左晃右晃。她晃到我跟前,简直要贴上我的脸了,像问我又像自问,说“日本人?日本人。”她后面跟着丈夫和儿子,并不说话,笑眯眯,悠闲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有很多香料铺子的地方。作为路痴的我,完全不知道我们是又回到了那天人群汹涌的长街还是另寻了神秘之所。只记得左右两行是小而拥挤的商铺,摆放着种类繁多的香草和香料。借着黄昏暧昧的光线,这里简直像从某个古老的故事书中跳出来的街景。一直对香草热情很高的我,在这香草簇拥的地方,居然晕了,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玫瑰花。于是我只买了一瓶玫瑰花露回来。我能不终生抱憾吗?
接着我老公执意带我去找一家叫做“茉莉花”的餐厅。他说年少时来吃过,非常喜欢,一定要让我去体验一下不虚此行。然而由于年代久远,“茉莉花”又是这个国家太过寻常而广泛应用的名字,我们连续换了几辆出租车,转了很多街道,都没能找到,而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混合果汁店出现在了视野。很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两家从外观到结构都一模一样的果汁店相距不过数米,其中一家门庭若市,另一家冷冷清清。入乡当让要随俗,我们加入了长长的等待队伍。
那是一场漫长而值得的等待。饱受国内果汁糊弄的我,终于尝到了人生第一杯全天然无添加美味到飞的混合果汁。而且那时我刚好赶上胃炎发作,一直很反胃。这杯果汁简直救了我。这家店还有卖一种超级大碗的不明甜品,看上去就像一大碗洁白的奶油被无数新鲜水果覆盖。如果我的胃承受能力稍强一些我一定不顾一切再去排队购买。又遗憾了。
最后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到一家餐厅就餐。服务生是个亲切和蔼的老人,服务的全程都轻声细语,礼貌周到。那家餐厅不大也不小,上下两层,整洁干净但是稍微显得有些旧。我们坐在靠窗的桌子,点了很少的食物,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不是有当时老公拍的照片为证,我都不记得我吃了连杜豆汤和一些烤肉和沙拉。
那一次去大马士革并没有找到我们急需的化学原料,我又虚弱地病着,心里只是沉重,太阳落下的时候也不想花多余的钱住一宿再多待一天,又回到那个转盘等黑车回约旦。从果汁铺多买的一瓶果汁被我老公在车上喝完了,反正我已经胃疼的什么都吃不进了。那时心想,叙利亚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去。
真是世事难料。
那场匆忙的旅行,成了我和大马士革最后的擦肩。一回到约旦我就开始构想这篇文章,然而想想很多地方没有去,很多细节记不清,也就算了。隔年叙利亚开始动荡,我周围的人都没有想到,一向安静温和的叙利亚人,居然有推翻旧政权的勇气。有朋友的朋友多年前去叙利亚新婚旅行,返回时在边境被警察带走,新婚妻子惊慌失措回到约旦,一等就是十年,那人再无音讯。这样的故事,听过不止一次。
那次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我时不时翻出来看,那繁华的街道,街道上行人的笑脸,都感觉恍若隔世。回头看看电视机屏幕,残垣断壁上殷红的血,孩子们小小的尸体排成一排,冻死的饿死的人们曾经也享受过那美味的果汁和冰淇淋吧。
红色土壤植被繁茂充满生气的叙利亚,就这样无法挽回地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