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雷不鸣丨谁把这个逆徒给我推出去砍了
2016年06月14日 14:42 红旗出版社官微-左读右涮 聂磊旻
读小学时,我便被家人逼着生啃《古文观止》,可这么多年下来,学文言文给我带来的裨益却很少——当然,看《素女经》、《洞玄子》、《书淫艳异录》这些古代传统文化糟粕的时候,我倒是理解得特别深刻。
最近很多人提意见,说这个专栏格调越来越低——没办法,我和孙杨一样,先天性心脏……上周写了一篇《真没人可以收了这秃驴?》更是直接被枪毙,所以这回说说文雅的,比如《古文观止》和我身为苏步青第四代弟子的故事。
1.
这是龙应台笔下的一个故事,1949年,河南豫衡联中的五千个学生跟着老师亡命千里。
其中,一名叫马淑玲的女生跟着老师同学边向南逃命,边坚持读书,到了湖南津市,她不愿意再这样颠沛流离了,就把自己的一本《古文观止》留给了同学赵连发。
在枪林弹雨中,这五千师生最后仅有三百人流落到了广西十万大山,结果被法军关进了越南集中营里。这本从河南南阳带出来的《古文观止》成为师生唯一的教材。
校长张子静要全校学生分页相互抄写,人手一份,然后严格要求:每个人背下三十篇。
有一个半夜,集中营失火,一团惊慌中,学生们看见校长光着脚从草屋里急急冲出来,怀里只抱着一个东西,就是那个海外孤本《古文观止》。

这些河南的孩子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流落在异国异乡的寂寞蛮荒里,虽然晚上睡觉的稻草垫一翻开就有潮湿的蛆在蠕动,但白天他们却能坐在地上跟着老师大声朗读:“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注:出自范仲淹《严先生祠堂纪》)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传承和精神支持啊?
三十年后,从火灾中抱着《古文观止》赤脚往外跑的张子静校长,在台湾将书亲手奉还当年的少年学生赵连发,说:“将来两岸开放后,你回老家时,把书带回去给马淑玲,告诉她,校长代表全校师生向她表示谢意。”校长流下了眼泪。
六十年后,赵连发真的回到了河南,找到了马淑玲,一本《古文观止》,双手奉还。完整的一本书,没少一页,只是那书纸,都黄了。
龙应台在《大江大海1949》中举重若轻,用笔极朴却又感人至深。上周于河南出差,我恰好又复习一遍,“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高洁顿时让我断绝了夜上嵩山探访少林寺狗肉火锅秘法的欲念。
所以,我决定给我的老师写一篇文章。所以,以上这段你们本可以不用看。
2.
我天生数学差,仿若绝症。这就好比我从不练速耐和力量,却一直跑得很快,高中和大学的400米的校记录,迄今过去10年了都无人破。很没来由。
2003年,高考数学考了57分(总分150),语文作文分也拿了57分(满分60),但因为填了服从志愿,就被发配到计算机系。
一个高考数学57分的人去读计算机系,算耻辱吗——我不知道是计算机的耻辱还是“耻辱”这个词的耻辱。
虽然当时还根据古龙的《边城浪子》给自己演绎了个笔名——“编程浪子”,准备向计算机专业里文字最好的王小波学习。不过半年后我就转投新闻系,直接将JAVA、数据结构这些破玩意打入“前女友”的行列,立誓永不回头。

编程浪子
8年后,我却再次和计算机系的大批兄弟们相会在中国最大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人生之吊诡,实在难以言表。
计算机系的数学很难,微积分和线性代数都是A类的,普通理科生都要抓头,更何况我这样的数学弱智。
我的微积分老师是浙大老教授徐澄光,退休返聘,教我的时候他已经70多了,很多次,我都以为他会被我气晕过去。
他上课我都是看小说,两节连上就看一本小说,如果遇到三节连上,还得多买一份体坛周报,不然还有45分钟会很无聊。平时作业都是抄的,反正也看不懂,期中考试除了写了个学号和名字,就干坐着等前面的兄弟和我换试卷了……
好几次上课,下面聊游戏的声音比老头上课声音还大,老头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看着我们,很是无辜可怜的样子。
我上课不太说话,自管自看书,偶尔做个笔记。单凭这点,老头对我感觉很好,认为我在看例题做课堂记录,很认真,好几次还表扬我——如果他知道我看的是温瑞安小说,抄的是“想飞之心,永远不死”、“江湖是冲杀一阵才会消失的浪”、“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只为看你的倒影”……估计当场会喊:“小的们,把这个逆徒给我推出去砍了。”
其实这个老头非常牛逼。
当时我们用的全国教材就是他编的——这不算什么,因为后来我查资料,发现自1977年恢复高那年以来,微积分的教科书全是他编的。后来还听人说,他是博导,享受国务院津贴,桃李满天下,带出一堆中科院院士……
这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教师啊,这是一代宗师。
3.
老头精瘦,个子也很小,看起来完全没有宗师的风采,倒是经常被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毛调侃。
不过他偶尔有次提了一句,说他是苏步青的第三代弟子,我们属于第四代,要好好学习。当时我抬头听了一句,又继续看小说。


苏步青第四代?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江湖地位,感慨万千,他教我这样的数学白痴,简直就是请绝世高手洪七公给丐帮的一袋弟子比划黑虎掏心,太浪费了。
不过老头不这么认为。我们100多人,一周三堂课,每次都有作业,他全部逐题批阅,做错了下次还得订正——订正的题目他也改,我生平厌恶数学,认为订正不过走走形式,作业给你抄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可他不屈不挠,给我订正里面还找出符号、数字等错误,有一道题目我足足订正了6次他才满意。我彻底被他征服了。
我们周三上午的微积分是三节连上,一口气得到中午12点15分。由于刚入学,有很多男生冒充先进——主要还是想在计算机系硕果仅存的几个其丑无比的女生面前表现自己很好学的样子,课后还要主动去问问题。
老头看见大喜啊,以为这里就有华罗庚、丘成桐般的苗子,遂宣布,以后12点15分下课后,他将留堂30分钟给大家答疑。
一个星期后,“先进们”对丑女没了兴趣,对问问题更是没兴趣,一下课都直奔食堂。再也没人找老头答疑了。

空无一人的教室
有一回,我把钥匙忘在教室,跑回去拿。只见偌大一个200多人的阶梯教室,就一个70多岁的瘦小老头在讲台前枯坐,所有的学生都去吃饭了,他依旧践行着自己“30分钟答疑”的承诺。
上了三节课,又等了20分钟,我们都快饿晕了,他能不饿?只见老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估计早上没吃完的冷馒头,一口开水一口馒头。
我找了角落坐着,默默看着他。
12点45,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收拾教义,一个人慢慢悠悠地下课。
4.
课程越来越难,作业越来越多——半年里,我抄作业都抄掉5个本子。现在想起来还心疼,买本子都花了不少钱……
老头有个规矩,期中成绩占总成绩的30%,期末占40%,平时作业算20%,课堂点到算10%。期中考试我考了36分,反正有补考,混呗。
即将期末考了,老头担心大家元旦假期不会好好复习,他拿出元旦那天的时间到学校来给大家答疑,为期末考做准备。
元旦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所有人都窝在寝室里睡觉。我恰好出门去买回老家过年的车票,路过平日上课的那个教室。
早上9点,老头带着线帽、戴着手套,裹一件大黑棉衣,严严实实地坐在教室里。一个学生没有。
下午4点,我买完票,艰难跋涉回来,又路过教室,看到老头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饭。阶梯教室没有暖气,也没开水供应,70多岁的老头冻得不行,不停在跺脚、搓手。一个学生都没有。
那一刻,我站在窗户外边突然鼻子酸酸的,想到了我同样当老师的爷爷、父母和叔婶。
当时就下定决心,就算我是头猪,我也要把微积分这一门课考过。

❤ 过微积分
考试是9号,之后的8天,我每天拿着微积分课本到教室,坐10个小时,把圈出来的500道题目全部做了一遍,做不出来请同学做出来,我死记硬背标准答案。
考完三天的一个晚上,实在熬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女儿接的,说我爸已经睡觉了,稍等一下。
只听电话那头好一阵摩挲声,老头穿了半天衣服才过来接了电话:“聂磊旻?期末考得不错,总成绩是60.3分。”之所以出现0.3分,是因为我有次迟到一个小时,在他的本子上,那堂课的点到分数(1分)只能算0.3分。
5.
“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他电话。”
转眼12年快过去了,dy、dx、微分、求导、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别说我,估计全班学生都忘记了,但是大雪纷飞那天的场景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胸口。
我从未想到,自己能遇到一代宗师当自己的老师。虽然他是我最痛恨的数学老师,虽然当时他单独教我的多重积分秘法,我一辈子都用不上了,但他的严谨、认真、守信、为人师表……每每在外浪荡多了,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掏出来看看。
12年过去了,老头估计都85岁以上了,我在网上搜了他好久,什么线索都没有。不管如何,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云山沧沧,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有时我也在想,这辈子是做不了老头数学成绩最好的学生,但可以力争成为他文字最好的学生,如果还做不到,我就做最能喝的、最无赖的、最能珍惜和念旧的。也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