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庄,美出了个新时代
2018年07月19日 15:03 中国环境报 何建明
何建明,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报告文学作家之一,已出版报告文学作品50余部,翻译文本多达十几个国家。代表作有《落泪是金》《国家》《忠诚与背叛》《南京大屠杀全纪实》等。
◆何建明
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叫“余村”的中国村庄,也没听说过“安吉”这县名。但去之后,我真的被它们美醉了。
除了情感之外,人对自然万物的美感,应是赏心悦目的那种味道。余村便是。
你瞧:那三面环山的远处,皆是翠竹绿林的群峰,如一道秀丽壮美的屏障,将小山村紧紧地呵护在自己的胸膛间。从那忽隐忽现的悬崖与山的褶纹里流淌出的一条条清泉,似银带般地织绕在绿林翠竹之间,显得格外醒目。
近处,是一棵棵散落在村庄各个角落的大大小小的银杏树,它们有的已经千岁百寿,却依然新枝勃发、绿意盎然,犹如一个个忠诚的卫士,永远守护着小山村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个白昼。
村庄的那条宽阔的主干道,干干净净,仿佛永远不会留下乱飞的纸屑和垃圾。路面平坦而柔性,走在其上,有种想舞的冲动。左侧是丰盈多彩的田畴,茶园、菜地和花圃连成一片。那金黄色的油菜花,一定会将你拖入画中。沿途蹿于民宅前后的新竹,喜欢客人前去与它比个高低,那份惬意肯定令你陶醉。
这是余村最生动、最有内容、也最易感动他人的一景:看不到一个年轻人在村庄里游荡,他们的身影或是在农家乐的阵阵笑声里,或是在“创意小楼”里的电脑与网络前,或是在山涧竹林的导游路上;穿着鲜艳漂亮衣服的孩子们,每天都像一队队刚出巢的小鸟,欢快的歌声与跳跃的身姿总伴着他们走在上学与放学的时光里;老人是余村最常见的风景线,他们或三三两两地在一起欢快地聊着过去的余村,或独自、或成群地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无拘无束地表演着自己的“拿手戏”;那些闲不住、爱管事的长者,佩戴着袖章,肩挎着竹筐,像训练有素的人民警察和城管人员,时刻等候着每一片垃圾的出现和每一个不文明的行为,他们的笑脸和自己动手的点点滴滴,倘若你遇见,犹如春风沐浴,阳光温暖。
余村的美,既有中国传统式的“世外桃源”之美,更有新西兰哈比屯村的那种大自然与现代文明融为一体的美。来之后,你有一种不想再走的感觉;走之后,你的神思里总会有一幅“余村图”时不时地跳出来招惹你。
这就是今天的余村。
而我知道,2005年3月之前的余村,其实不仅无美可言,且可能是全国最差的山村之一。它的差并非因贫困所致,而是极度的环境污染和严重的生态破坏。那时村里人有句口头禅:“余村余村,死了没尊严,活着比死还受罪。”
村民们回忆说:那时我们靠山吃山,开矿挣钱,结果开山炸死人、石头压死人成为常事,死了还不如一条狗,因为炸死和被石头压死的人,连完尸都不太可能。活着的人,整天生活在漫天笼罩的石灰与烟雾当中,出门喘气要系毛巾,口罩根本不顶用。家里的窗门玻璃要几层,即使这样,一天还要扫地擦桌两三回。
“活着就要有个人样,死了也要吸口干干净净的空气,还我们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给子孙后代留个美丽家园比啥都强。”就是怀着这样的强烈愿望,2005年3月,新任村支书鲍新民和村委会主任胡加仁,带着新班子全体成员,以壮士断腕之气概,向村民们庄严宣布:从此关闭全村所有矿山企业,彻底停止“靠山吃山”做法,调整发展模式,还小山村绿水青山!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非常不易。”采访如今退休在家的老支书鲍新民时,他动情地说:“如果不是当年习近平总书记给我们开导,也许余村仍会回到靠山吃山的老路,倘若那样,那真是苦了百姓……”
在那个年代,余村独辟一条新的发展之路,其实是需要相当勇气和智慧的。
“我是2004年底刚刚接替村支书的职务。那时村上的几个污染严重的石灰窑都先后关了,连水泥厂也在考虑关停阶段。从环境讲,确实因为关停了这些窑厂后大有改观,山开始绿了,水也变青了,但集体经济的收入也降到了最低点,由过去的二三百万元,降到了30来万元。这么点钱,交掉这个费、那个税,别说再给百姓办好事,就连村干部的工资都发得困难了。过惯了月月满口袋的村民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说:你们又关矿又封山,是想让我们再到出去讨饭的乞丐日子啊?有好几次,我站在村口的那棵老银杏树前,瞅着它发新芽的嫩枝,默默问老银杏:你说我们余村的路到底怎么走啊?可老银杏树并不回答我。那些日子,我真的犹豫不决和愁得不行。”鲍新民内心丰富细腻,他的心灵闸门一旦打开,情感便如潮汐般汹涌而出。
正当鲍新民和余村处在犹豫不决的十字路口时,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来到了这个小山村。
“我是头一回见那么大的领导。当时心里蛮紧张,本来他是来检查调研我们的民主法治村建设情况的。事先我也没有啥准备,又是从村长转任支书才几个月,本来嘴就笨,等镇上的韩书记汇报完后,我就开始讲村里关掉石灰窑、水泥厂和化工厂后,准备搞旅游的事。没想到的是,习总书记听后便问我开水泥厂和化工厂一年收入有多少,我说好的时候几百万。他又问我为什么要关掉,我说污染太严重,我们余村又在一条溪流的上游,从厂矿排出的污水对下游的村庄和百姓危害非常大,而且我们余村自己这些年由于挖矿烧石灰,长年灰尘笼罩﹑乌烟瘴气,大家都像生活在有毒的牢笼里似的,即使口袋里有几个钱,也早晚都送到了医院去。习总书记听后便明了果断地告诉我:你们关矿停厂,是高明之举!当时听到这么评价我们余村做法,我的心头一下感到豁亮和感动。他可是大领导啊!他的话不仅表扬和肯定了我们过去关矿封山、还乡村绿水青山的做法是正确的,尤其是听他接下去说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时,我过去脑子里留下的许多顾虑和犹豫,这下全都烟消云散了。”余村老支书说到此处,竟然激动地连拍三下大腿,站立了起来。
令鲍新民永远难忘的是,那天习近平总书记在那间狭小的村委会小会议室里,不顾闷热的环境,帮助他和其他干部分析“生态经济”为什么是余村这样的地方的必由之路和充满前景的发展道路。鲍新民回忆说:“那天习近平总书记在我们余村前后停留了近两个小时,有一半时间是在给我们几个村干部分析像余村这样的浙北山区乡村的发展思路,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生态资源是你们最可贵的资源,搞经济,抓发展,不能见什么好就都要,更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定不能迷恋过去的那种发展模式。习总书记不仅平易近人,而且格外真心地为我们指方向,他说你们安吉这里是块宝地,离上海、苏州和杭州,都只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逆城市化现象会更加明显,他让我们一定要抓好度假旅游这件事……看看余村,再看看安吉的今天,习总书记当年说的事,现在我们全都实现了。水绿了,山青了,上海、杭州还有苏州,甚至外国人都跑到我们这里来旅游度假,给我们口袋里送钱……”
走在熟悉而美丽的村庄大道上,鲍新民不时一边感慨,一边指着自己的美丽村庄,对我说:你可以去听听村民们是怎么说的。
在一户村民的院子门口,竖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春林山庄”。
“坐坐,喝杯我们山村的天然矿泉水吧。”女主人春花笑盈盈地端茶让座,令人格外温馨。男主人春林则告诉我,“春林山庄”是他夫妻俩共同起的店名。
“要说咱余村人的思想观念变化和余村山水面貌的变化,真正开始就是习总书记来之后。”春林说,2005年之后的余村,自然环境确实一天比一天好。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头回发现原来自己村上的山水这么美、这么秀,尤其是一条从山的深处湍流而下的溪河在村中穿越而过,滋润着余村的每家每户。
“我们的村庄和农田,正巧在溪流两岸,冬暖夏凉,宜居宜耕。还有一处千年古刹,一个深藏在大山腹部的天然溶洞,里面奇景百态,妙趣横生,再加上余村最丰富的毛竹青山,你说美不美?有一次我带着一位在水泥厂工作时认识的外地朋友到我家玩,请他吃了一顿土菜,他竟然一连住了三天,说不愿意离开这里,想在余村过日子。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天然的,连空气都是城里人拿钱都买不到的宝贝,说春林你要开个店,开个农家乐,我就带着全家人每星期来一次,喊着朋友们一起来,吃住在你家,给你付钱,保证让你不出门就发财!”
“不出门就发财,你说这样的梦谁没有做过?我就做过好几回!”春林笑着坦言。
就在这个时候,余村村支部和村委会也正式开始向村民建议利用村上绿水青山的自然资源和美丽环境,开设农家乐。客源和服务方面由村上帮着做,赚了是大伙儿自己的。
“这样的好事谁不做就是傻呗。”春林说,“我停了在镇上承包的饭店,决意回到村上办自己的农家乐。”
春林被自己家乡的美景吸引着,更被习近平总书记指引的发展方向吸引着,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与所有的农家乐一样,春林的农家乐开设在自己家,但原有的房子并不是按照招待客人的旅店建造的。春林比其他农民家走在前头,不是采取在原有房间陈设的基础上换个床单、清洗一下马桶而已的方法,而是对老房子进行了“翻修”。
“春林山庄”的生意就是这么一点点发展起来、一天比一天红火。
“说说你现在的固定客源有多少?”我问春林,他笑而不语。我便转身问心直口快的春花。
春花拍拍围裙,两眼望着天花板,费了好大劲挤出一个数字:好的时候,一天赚一两万元吧。
一年365天,如果有一半时间算生意“好的时候”,一年下来就是三五百万呀!
“你别信,他们是给你打了‘埋伏’,只说了个‘零头’……”村干部在一旁说。
哈,这么厉害呀!我不由从心底头为春林春花高兴,同时也感慨万千:当年习近平留下的一句话,撒下的是一片金色光芒!
难道不是吗?
说余村,除了满山遍野的绿林翠竹外,你不能不说那条穿过村庄的“余村溪”。
那一天,老支书鲍新民领我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向深处攀行,登上余村的一座峰顶。
“你看,我们余村像不像一只‘金元宝’,三面是山,一面敞亮,众峦中间是一片狭长的平原,生息着我们余村的世世代代……”
就在此时,我回首俯瞰的不经意间,被山峦间的一道“哗哗”作响的溪流所吸引——那溪流沿叠叠岩崖顺势而下,时而在岩缝是涓涓细流,时而在峭崖边奔腾咆哮……
“啊,我找到啦!找到啦!”那一刻,我不由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你找到啥啦?啊,你找到啥啦?”陪同我的老支书有些失惊地问。
“我找到余村众山的‘仙’了!”
“哈哈……‘仙’在哪啊?!”
“在那——那不是‘仙’嘛。”我指着山涧哗哗作响、流彩闪耀的溪流说道。
“嗯,这你还真说对了!”老支书频频点头,说,在余村,在安吉,有个说法是“一分地七分丘,还有二分是溪流”。这“一分地”想养活我们这些人是难事,那“七分山”若没有水的滋润,也等于是石头一块,啥都不灵。溪谷之水是我们山村和安吉百姓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不好的仙灵之物!
是的,在我步步深入余村之后,渐渐明白:这里的绿水青山,原来不仅是大自然衍生的灵性之物,还是今日百姓幸福致富的活水源头……
余村的这条被村民们称为“母亲河”的溪流,几百年来,数百户农家,皆邻此溪而居,吃的喝的用的洗的,从没有离开过这条溪流,即使是在冬天,虽然溪水无法与夏日的滚滚洪流相比,但仍然可以足够供给村上几千口人所用。
“胡加兴靠这条溪可是发大财了!他搞的漂流远近闻名,日进斗金哩。”老支书这么说,我有些不信:小小余村,区区乡间小溪,何能漂流?
主人胡加兴出现了!
“小看我们山里人了吧!”这是一位少有的乡间风流傥倜人物:五十开外的人,依然英姿帅气,关键还总挂着一脸笑相。
“2005年之后,村上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留下的那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话,苦干实干了几年之后,山变青了、水也干净了。我呢,就是被村上的这条溪流吸引,扔下了在外面的苦生意,顺着这条涌动的溪水,开始走上一条捡金子的致富道路。”胡加兴说着说着,“噗”地从凳子上站起,指着屋前的溪河,脸上笑容大开。
村上对胡加兴搞“漂流”的想法很支持,并且对原溪流道进行了整治。2008年5月1日,余村“荷花山漂流”正式开张,那天胡加兴动员全家老小外加几户亲戚,一齐充当“漂流”管理人员,同时村干部也跟着义务上岗。
从此,小山村的溪流间,水声挟着叫声与笑声,震荡着绿水青山间,好是热闹,并且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来自上海、杭州和南京,甚至是北京的“漂客”。
“胡老板这个‘漂流’搞起来后,把我们余村青山绿水的水平也一下提升一大截。”老支书介绍说,胡加兴和余村的这个漂流项目在安吉乡村游中是同类项目中最早的一个。能够把漂流作为运动与旅游项目的关键一条,首先是需要水质清澈干净,水温适中。我们余村的溪流做起了漂流运动与旅游,这从另一个角度也证明了我们这儿的山水生态环境达到了相当好的程度。
走在熟悉而美丽的村庄大道上,老支书鲍新民时不时地感叹着,他的眼里闪动着晶莹:“做梦都想不到,习总书记当年给我们指引的这条路,让我们的村庄彻底地变了,变得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的美,村上的人,现在不仅生活幸福了,情操和品味也大大上了台阶。今天再看余村,感觉就是换了一个时代!”
是啊,在余村,在余村所在地区的安吉、湖州,以及整个浙江大地,我与鲍新民一样,眼见为实地看到了一个发生在身边的全新的、如旭日冉冉升起的新时代,这个时代叫“中国时代”,她正如拂面的春风,扑面而来,是那样清爽而炽热,激荡而朝气,幸福而美丽。
是的,一个伟大而全新的时代从这小山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