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现实一厘米的精准及诗意——读雷蒙德•卡佛《需要时,就给我电话》
2016年07月22日 14:00 范典
【范典是左读君的老朋友了(这句话有一点大雾)。多年来他耕耘书评,现在重新回归纸媒,也在做图书版面。
本期文章是他对卡佛的一点观感。希望他的小说能早日出版。感谢范典授权左读君发布。】
卡佛之所以被热宠,正对应了文艺青年的小众、低调的口味。他的文字是潜藏于日常琐碎的记录之下的,犹如“暗流”,细细寻味,可以咂摸出一种意境或情绪。或许,他的作品是所有浮华世界里企求平静的人暂时得以寄身之所。
《需要时,就给我电话》收录其生前未结集出版或零乱的小说、导言、随笔和书评等,略显杂乱,可以当作他作品全集的附录和补充。恰巧,之前所读的智利作家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的小说《为爱而偷》中的英俊小偷圣地亚哥随身所带的两本书中,就有卡佛的这一本。从“爆炸文学”作家笔端流露出的“卡佛”,更像是对他们创作的某种呼应。
同属智利作家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在《2666》中便将日常琐碎如流水账般直铺平叙,只不过卡佛自认记忆力差,写不得长篇,便从短篇中去构建美国社会的某种真实度。精准,是他对写作的最基本的要求,叙述贯穿从头至尾,尽量减少描绘或防止情绪泄露。这使得字里行间缺少一股回旋的柔软度,每个段落相应呈现出更多信息。当然,这是指他的小说而言。
虽然卡佛否认海明威对他的影响,但实际上却很近似,或者他比海明威缺少一点色彩。他藏得更为隐秘,在一次次修改中砍去不必要的枝节,使得文风干净脆利。我认为这来自于他对生活的宽恕,从事过多种社会底层工作的卡佛,从未放弃过写作,频频搬家,在经济拮据情况下仍去报读写作班,从多份兼职的忙碌中抽出一小时来码字。密集化的生存状态,加上一个记性不好的脑袋,使他笔端流露的那些蓝领小人物虽然过着琐碎、枯燥的生活,却又拥获着某种情绪和态度。小说正需要现实和想象的双重灌输、结合,再使一点手工艺人的技法,使之榫卯相接、完整而立体。
我曾现场听过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讲座,他直接引述奥康纳的一个平淡得出奇的短篇故事,之所以平淡,是没有高潮和意料之外的结局,叙述却充满悬念和伏笔——这打破了欧·亨利小说式的圆满和惊喜,短篇创作的维度和规则得以改写。卡佛在书中承认创作意图是偶发性的,在写作前并无太多的建设与计划,因为随着写作的深入,与预期的结局相去甚远,这与奥康纳的所提到过的创作手法有不谋相合之处。
拥有如此经历,难保不有一份抑苦、宽敞的心境,再加上他有将弱点转换成优势的能力(如记性不好,用想象来完善空缺),文字便多出现实一厘米的厚度。这个厚度是酗酒男子遭遇妻子背叛后,独自租房于郊区一所房子,与房东夫妇合租,每日躲着夫妇,打开窗户观望山间河流奔蹿,以自然来蓄养受伤心灵。
从最初他于笔记本中写下“空虚”至最后写下一大摞文字,完成了一次自我拯救,这来自与人的交接、与自然的沟通。卡佛在这篇《柴禾》的小说中,将这层诗意淡化于日常琐屑之中。他讨厌创作上“耍花招”,实际他的小说细较下去也有很多形式痕迹。
相对应,卡佛的随笔却要更温暖些,除了对他父亲一生的回顾,他谈了自己的创作经历和经验,更感谢当初在写作上给予他帮助的恩师。这位恩师自己的作品从未发表,却对文学有独特、深刻的理解,在知道卡佛没有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时,慷慨地将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给他用,这事令卡佛感念至深。在《火》中,他提到影响自己写作的是家里的两个孩子,当他为了洗孩子的衣服,和一帮家庭主妇们等在洗衣房时,他内心充满了忧虑和困惑,他认为自己的生活被孩子们彻底的改变了。他形容孩子就像是“狂吠的猎犬”在“追缠”着他,以至于他在理想和现实的微小交集里痛苦不堪。但是几十年写下来,从苦难到荣誉,他仍然像一只海鸥追逐海平面上的微澜,低低压抑着,不高飞,也不猛烈撞击,只是精准到一厘米的距离。
这样的写作看似简单,却并非写作者一朝一夕可以摹仿得来,毕竟卡佛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