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点点飘来,何伟远在天边
2016年07月14日 15:29 云也退

好几年前,我去采访一位中国搏击选手。他的经历十分丰富:在河南当过特警,在云南缉过毒,在体校接受集中训练,转型为运动员,去打只有几个地方台会转播的初级比赛,两年后收到香港、新加坡等地有点知名度的海外赛事的邀请函。他相貌平平,但眼神很机警,蜂腰猿臂,看起来内功深不可测。我想问他一些关于特警队的事,他说,在河南的日子里,最大的痛苦是睡了一半总会被紧急集合的号子给叫醒,满屋子的人,手脚飞快地套好基本的行头,跑到黑漆漆的广场上站队。
“这很有意思,然后呢?”
“然后我就退伍了。”
好像钉子突然松脱,一兜子东西掉到了地上似的,他的思路让我摸不着头脑。两年特警生涯,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想想都应该是一段人生的亮点,怎么说退伍就退伍了?我只好接着问,在做特警的过程中,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没有,抓过人没有,放过枪没有,带过狗没有。他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不超过三句话。通常来说,访谈进入到这种敲乌龟壳的阶段,前景就很悲观了。
那是我和我的团队做过的一系列搏击手访谈之一,说来惭愧,就连文章的结构都大同小异。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放给一般读者看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他们都有过不太理想的童年,都有过梦想和迷茫,都有过较多的失败和不太多的成功时刻。我们那时常常感叹,这个圈子的人太木讷,经历太单调,即使是有故事、有想法的人,也不太善于记忆和表达。
我们降低了期望值,缩短了篇幅,加入了更多编译英文文稿的内容,西方世界的搏击手(他们主要在美国打比赛)里不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徒,看上去粗鲁笨拙,回答简短乏味。不过,透过文字的层理,还是能多少看清他们的个性。有一位名声响亮的莽汉,加拿大人,表情木讷,除了到森林里猎鹿之外无甚业余爱好。读完关于他的文章,你的眼前会出现这个人手举猎枪,眯缝着一只覆满浅黄睫毛的眼睛,瞄着远处晃动的鹿角,雪花在他的鼻翼随着呼出的粗气打转的画面。繁荣的搏击市场催生了一批明星和更多潜在的明星,大概每个人,不管他是何种性格个性,都不会拒绝一篇这样栩栩如生的报道。
这两天,一边读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的《奇石》,一边看《巴黎评论》上的一篇约翰•麦克菲的访谈,谈的是非虚构写作的艺术。何伟的非虚构作品“中国三部曲”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誉。他在书中写到了无数中国人,农民、打工者、画家、学生、警察、旅馆老板、租车公司老板、出租车司机、学者、作家,也有体育运动员和官员,其中的个别人,不仅故事多多,甚至可以支撑起一整篇纪实。
《奇石》里的一则《新城姑娘》,写的是一位英文名“艾米莉”的四川女孩,毕业之后南下深圳打工,何伟同她保持了多年密切的联系:“她的故事从南方一点点飘来。每两到三个星期,艾米莉会给我打一次电话或写一封信,在我的头脑里一点点勾勒出这座城市。”身为异国来客,非虚构作家,何伟显得太幸福了。

约翰•麦克菲是何伟不时提及的名字,带着敬意,有时杂着调侃。他是何伟的老师,也是一位被非虚构写作界奉为宗师的老作家,定居普林斯顿,《巴黎评论》的访谈就是何伟做的,篇幅很长,译成中文足可出一个三四十页的单行本。访谈中细节纷呈,视角时大时小,经常一句话便让你如临其境,比如,麦克菲说他写了一篇小说,充当英文系毕业论文,老师们为此讨论了很久,一位教授在图书馆拦住他,跟他说,你可以这么写,我希望你赚大钱,但我永远不会给你学位,说完,“他便沿着走廊走掉了。”
一个写作行家访另一个写作行家,效果当然不一样。然而,这篇访谈是何伟同麦克菲相处数日的成果,也就是说,这些对话别说是一字不差的原话,其形成的过程也绝不可能是二人你问我答、一气呵成的,而应该是持续多日的对话里撷取、组合而成的精华篇章。于是我想到,套用海明威的著名理论,何伟所写的那些精彩的故事不过是冰山一角,我们看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没能看见水下巨大的山体:那是积累了数千小时的走访、相处、思考、观察。何伟做的事其实与一位一线的刑事警察有些相似,他需要蹲点很多天,才能守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人,一句话,一个表示“我们可以交流”的表情。
中国人很难打开心扉——即使写了这么多部广受认可的中国纪实,曾在《纽约客》里稳据一席之地,何伟还是作此感叹。《奇石》不同于“三部曲”,它是一组“故事”的结集,由于篇幅较短,它们包含了更多作者本人的行踪,以证实材料的真实性,增加现场感,此外,还有更多快照式的描写。因此,读者能看到那些日常最熟悉的中国人——各种“路人甲”,他们与作者擦肩而过,搭茬或被搭茬,提出一两个问题或回答一两个问题,眼神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懒散,动作拘谨戒备。像艾米莉这样的人物,是何伟在涪陵教书期间认识的“精英”,他通过布置日记、组织讨论、排演节目等方式叩响班里每一个学生的心门,他和学生之间有着足够长时间的相处,就像他同麦克菲那样。

《新城姑娘》一文中录入了艾米莉的一段自我剖析(作为一篇作业):“我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感受到快乐了。我有时候将自己的灰心丧气怪罪于环境……”何伟发现,“她那一年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说明,她跟其他人大不一样。”毋庸讳言,艾米莉让他如获至宝,他在普遍缺乏自我意识的中国人中发现了一个异类,并与她交往下去。为此,我们甚至不敢说,艾米莉这位“新城姑娘”能代表一个人群。这个姑娘的经历并不特殊,但她随时观察和反思的习惯,与置身的环境平等对话的欲望之迫切,却是很少见的。何伟和她彼此都视对方为一个出口,信息的交换让双方都得到了所要的东西:一边是故事,另一边是倾听。
何伟所采集到的“故事”,也许95%以上都是那位前特警队员那样的。路人甲们记不住细节,特别是中国人,真的不善于像西方人那样,去捕捉、玩味、描述细节。就连我自己,身为写作者,要想用五分钟十分钟时间,惟妙惟肖地复述一个听来的或看来的、有头有尾有情节的故事,都有不小的难度。在口耳相传之中,我们不断略掉大多原本就寡淡的细节;我们平时所听到的“故事”基本上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刚结婚三个月就离了,房子全给了女方,自己去找初恋女友——句号。我一到广州脸上就发疹子,回到北京才好——句号。我姑姑刚从青岛回来,她说那里的海滩很不错——句号。《奇石》的作者从芸芸众生中挖出了如此丰富的个人叙事,但挖掘的过程诚如大海捞针。
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不依附体制的独立记者,但越干越怀疑“专访”的价值。一个人凭什么接受你的专访,如果他接受了,你又凭什么相信他所说的话?一个搏击选手为什么要记住那些细节,仅仅为了给你的写作积累充分的材料?你又凭什么抱怨他们不善于表达?
麦克菲说,他对在某一方面有专长的人最感兴趣,“因为他们会带着我进入一个领域,教我怎么做,然后我可以告诉其他人他在做什么。理想的状态是观察某人做他的事,他们那么投入,根本不会在乎你。”但是,擅长绘声绘色地表达,并不是一位“行家”才能的一部分。沉浸于所热爱的工作中的人,或能满足作为采访者的作家的好奇心,但也意味着很可能,作家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亲自去弄明白与人物和工作相关的一切细节。结合我自己的经历,我凭什么要求一位前特警思路清晰地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假如我没能亲眼看见部队在夜间集合,或至少瞅一眼他们的营房,他们的床架、被子、军鞋、水壶,呼吸一口营地的风?
媒体人的悲哀(媒体人有太多悲哀)在于总是缺少充足的时间去跟完一件事,去深入思考,开发所有潜在的“点”。我们不得不承认,“非虚构”是一个记者够不到的华丽相框。非虚构作家有时也是记者,在《奇石》中关于北京奥运会的文章里,也可以看到何伟同一群记者围住一个官员的画面;但除此之外,何伟还拥有普通记者没有的东西:自由。他的故事是一点点飘来的;时间总是站在他的一边,任他挥霍;芸芸众人听凭他邂逅、挑选、接近:有故事的和没故事的,镜头内的和镜头外的,热闹的和寂静的,说话的和沉默的,活着的和死去的。
在《主队》一文中,何伟来到奥运会古典式摔跤赛的现场,一边观看台上中国选手,一边观察台下人对台上赛况的反应:在一群激动的昌平小学生背后,摔跤手的父亲,一个我们闭上眼就可以想象出模样的老农民,始终“跷着二郎腿”,“视线集中在远处的垫子上,一句话也不说,但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平稳、平稳、平稳”,在对抗进入高潮时刻频频深呼吸。
不会有人记住这些,就连当事人也是,他能记住内心的紧张,却记不住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一个事后的专访能问出这些。而何伟,在喧闹的场馆内安安静静坐着的美国人,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