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奇书:对着自己讲故事
2016年07月11日 17:24 严杰夫
【感谢作者严杰夫授权左读发布此文。】
芳珂在《墨水世界》里曾写:“书是唯一有同情、安慰、幸福......和情爱的地方。书爱每一个翻开它的人,分送出安稳和友情,一点也不索求,绝不会离去。”但是,有一类作者似乎并不愿意将书的世界看成是这样一个开放的充满温情的天地,反而将其看作是一片可以用来遁世的世外桃源。这样的作者不多,李炜就是其中一个。
在翻开这本《嫉俗》之前,可能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即使,余光中称他为“一位才学出众的书痴”。夏志清也被其“读书之广博通达所惊奇”。不过,书痴也好,广博也罢,李炜恐怕并不在乎这些形容词背后透出的前辈的激赏,而只愿“两手一拍,然后走入书里,消失一阵子”。
这样的姿态,再加上戳人眼球的书名,自然让我们在打开《嫉俗》之前,就清楚这里面的文字“绝非善类”。果不其然,一开篇的第一个故事《杰作的秘密》里写的就是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对于艺术专业外的人来说,恐怕很少有人熟悉这位画家和他的作品,更别提这幅《阿尔诺芬尼双人肖像》。

《乔凡尼·阿尔诺芬尼夫妇肖像》及细部
当然,较真起来,将这位西方绘画史上的奠基性人物作为开篇,并不显得作者有多么特立独行。但作者在整篇文章里自言自语的文字,恐怕还真让一干艺术评论的文字堕入到“俗套”的大帽子下。如果按照一般作者的写法,这篇艾克画作的评论,恐怕上来无非是借画家一大串的头衔,为传记立下写作“合理性”。然后,再堆砌上从旧书堆里扒拉出来的三五个八卦,诸如艾克是如何成为“残酷的”约翰伯爵的宫廷画师的,他和他的哥哥又是如何一起完成著名的《根特祭坛画》的,而阿尔诺芬尼这个真实人物在现实中又拥有怎样的传奇……,以迎合大众读者的猎奇心理。但李炜不是,他不在意这些。他感兴趣的只是画家,以及画中主人公(也就是出钱让艾克描摹自己的老板),究竟想在画里表达什么?这个问题,用更学术的语言来说,就是如何去阐释这幅画。

扬·凡·艾克的自画像
很显然,在李炜眼中,过往大师们的分析,即使不是胡说八道,恐怕也都属于经不起推敲的揣测。例如,潘诺夫斯基将这幅画看作是描述一场“秘婚”的观点,就被李炜评价为“过度阐释”。的确,正像意大利符号学家翁贝托·埃科所说,潘诺夫斯基这样的文化批评大佬,很容易患上“阐释的癌症”。为避免走上前人的这种歧途,李炜故意放下那些故作姿态的艺术理论和符号意涵,而直截了当地说,“画作要传达的‘信息’对当时的观众而言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无需解释”。不过,李炜也承认,随着时代变迁,它的意义如今完全丢失了。
所以,对于现代人来说,艾克这幅画的魅力就在于画作本身显而易见的特质:画中的镜子投射出了“第四面墙”。借用这“第四面墙”,画家打破了平面图像的局限,补全了画作中的屋子。艾克精巧的构思和观画者们漫无边际的猜想构成鲜明对比。为此,李炜还不忘打趣一下今天的观众:“其实我们根本无足轻重,不管我们多么凝神屏息地注视,试图理解个中玄妙,我们仍然不会成为这幅杰作的一部分”。读到这里,我们恍然大悟,李炜是讥诮地和我们开了个玩笑。

事实上,在《嫉俗》里,读者似乎始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在全部12个故事里(如果算上后记里的俄国诗人曼德斯坦,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位曼德施塔姆,那么就是13个故事),李炜其实都是在自顾自地给自己讲着一个个“睡前故事”。不论是众人鲜闻的匈牙利诗人劳德诺提、《愚比王》的作家雅里,还是大名鼎鼎德国画家丢勒、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甚至由古至今都人气极旺的“阿拉伯的劳伦斯”,在这本《嫉俗》里,似乎都不愿意以一种人们惯常熟悉的姿态出场。
茨威格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这位生活在“昨日世界”而一贯以文雅形象“出镜”的奥地利作者,在李炜笔下却变得异常“狼狈”。是啊,究竟要多狠心,才会在一开头就提到茨威格和他妻子自杀后留下的那幅著名遗照。不光如此,李炜还不忘在茨威格的粉丝伤口上再撒把盐,称传主是“totgeschwiegen”,一个被世人忽视的可怜虫。当然,作为一个爱书人,李炜也称赞茨威格的文字功底,“在《毁灭之路》这样的中篇小说里,没有一步错招,没有一笔败笔;整部作品浑然天成”。但文学上的成就再伟大,只能愈发映衬着这位谨小慎微的作家的命运有多么悲惨。于是,李炜在结尾仍然不忘“补上一刀”:“可怜的茨威格。这是他为太过成功所付出的代价:始终被误解,从未被宽恕”。

茨威格那张著名的遗照
从艾克到茨威格,还有丢勒、劳伦斯、塔可夫斯基、希罗多德。李炜的笔端有时的确刻薄,却并不是那种浅薄的自大,而自有一种同情的深刻。因为,他的“刻薄”是基于对传主的深刻理解而生发出来的。于是,在这种“刻薄”下,这些曾经被“神化”的传主一个个走下神坛而成为普通人:茨威格的可怜,劳伦斯的矛盾,维特根斯坦的不谙世事……伟人们的弱点就在文字的缠绕中毫无遮蔽的显露出来。而这些弱点非但没有削弱他们的伟大,却是在还原了他们的本真以后,更增添了他们的魅力。
最后,引用作者在写维特根斯坦时所说的那句话:“我们无法理清的思绪,无法诉尽的心声——这些只可能是我们最微妙的感受,最美好的情感,最沉痛的哀思,最强烈的恐惧,最深切的崇敬,最先进的念头。”所以,很多时候,只有像李炜在《嫉俗》中所作的那样,自己对着自己讲故事,恐怕才能直指人心。